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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王守仁!王守仁!(万字章)

作品:《 我在锦衣卫负责抄家的日子

       弘治十二年金榜的二甲第六是王守仁。



       殿试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六,即全国第九。



       这是一个相当牛逼的殿试名次。



       按照正常情况,二甲第六只要长得别对不起观众,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内阁储备干部”——庶吉士。



       但王守仁遇到了一个问题。



       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他的亲爹王华。



       老子当儿子的顶头上司,定然有非议。王家世代书香门第,极看重名声。



       弘治帝很为王华父子着想。于是命王守仁观政工部。



       二十八岁的王守仁,开启了他堪称传奇的仕途生涯。



       琼林宴后,王家自然要大摆宴席,庆贺王守仁入仕。



       其实,他爹王华心里有一丝遗憾:唉,我不是翰林院掌院就好了,我儿就能成为庶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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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好,弄了个不咸不淡的观政进士,还是工部的观政。以后最多当到六部尚书,不可能入阁。



       王守仁却不这样想。他厌恶去翰林院里当个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酸学究。



       能够去工部学习实务,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在他看来比当翰林官强多了。



       大部分的读书人十年寒窗,醉心科举,是为了升官发财,功名利禄滚滚来。



       王守仁属于极少部分的那一拨人。科举是为了心中理想:学以致用,造福黎民众生。



       且说学士府中大排筵宴。



       老子是状元,儿子是二甲第六。这足够在士林传为美谈了。



       曾跟王华在翰林院当过同僚的两位阁员,李东阳、谢迁亲自到贺。



       阁员都来了,文官自然也来了一大群。



       开宴之前,学士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锦衣卫常屠夫。



       本来热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一众文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常风身上。



       自那日早朝,常风痛斥张弘至,第二日,张弘至兄弟死于诏狱。文官们便将常风视作了敌人。



       他们对常风是又恨又惧。



       文官们甚至私下将常风蔑称为“万通第二”。



       常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好友王守仁。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小箱子。



       王守仁拱手:“常兄。”



       常风开起了玩笑:“守仁老弟。可惜了啊,三年后的春闱没人陪我进贡院了。”



       “说不准我屡试不第。到时候给会试出题的,是我当年的文友王守仁。”



       一众文官窃窃私语:“王学士家的公子跟锦衣卫的常屠有交情?”



       “呵,以前只知道王公子有他父亲当靠山。没想到,他在锦衣卫也有靠山。”



       常风指了指后面的箱子:“守仁老弟金榜题名。我没什么好送的,随便准备了点东西。”



       常风的跟班,副千户张采将箱子打开。箱子之中,竟是六个银光闪闪的锅盔。



       王守仁惊讶:“常兄,这是?”



       常风答:“成化二十二年的秋末,咱们因六个锅盔结缘。”



       “这一科你又恰好是二甲第六。我就让人打了这六个银锅盔贺你。”



       六个银锅盔,看上去每个总有五十两重。大概三百两银子。



       王守仁笑道:“我若收了你的礼,便又欠你六个锅盔了。”



       常风握住了王守仁的手,情真意切的说:“愿你步入官场,做王恕、马文升、王越那样公忠体国、爱护百姓的能臣、名臣、贤臣。”



       随后常风附到王守仁耳边,压低声音说:“不要做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狗官。”



       王守仁正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守仁所愿也,今生志不变。”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



       王守仁会用自己的一生兑现这个承诺。



       锦衣屠夫属于氛围破坏者。有他在,这场贺宴气氛压抑的很。



       宴席罢,王守仁跟常风来到学士府的后花园夜谈。



       王守仁道:“常兄,我打算给皇上递一道奏疏。”



       常风问:“哦?关于治河的?”



       王守仁是在工部观政,学办水务。



       王守仁摇摇头:“是关于兵事,如何安定西北。”



       常风苦笑一声:“我的王老弟,你快别没事找事了!”



       “十年前你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偷你爹的官服穿着,到皇宫东中门扔下了一封奏本。”



       “那奏本简直让满朝文武笑掉大牙。幸亏皇上宽仁,没有追究。还劝勉你好好读书。”



       弘治二年时,王守仁曾越礼上折。



       折子的内容也是有关兵事。



       他建议弘治帝以儒家之学教化穷苦百姓。穷老百姓要是人人克己复礼了,就不会出现民变。



       他还建议弘治帝向北虏派遣儒士,教化北虏仁义礼智信。北虏若得圣人教化,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守仁微笑着说:“常兄,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放心,这次上折言事,我不会再酸腐幼稚。”



       常风却道:“你刚入仕途,还不懂朝廷的险恶啊。”



       “朝廷里有一群以挑别人毛病、参劾人为乐的王八蛋。”



       “你是工部的观政。隔着部奏兵部的事,本身就犯忌。”



       “不管你的奏本是否合理,那帮王八蛋都会从鸡蛋里挑骨头。”



       王守仁笑而不语。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三日之后,御门早朝。



       弘治帝道:“诸卿,一位新科观政进士给朕上了一道奏折。”



       观政进士是没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王守仁此刻并不在奉天门前广庭。



       常风知道,皇上口中的那位观政进士十有八九是王守仁。



       他为王守仁捏了一把汗。



       弘治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拿出一封奏疏。念出了奏疏名:“《臣工部观政进士王守仁直言安西北边务策》。”



       一名御史当即蹦了出来:“皇上,王守仁狂妄!一个工部的观政,刚入金榜不过五天。就敢大言不惭什么安西北边务。”



       “此等狂士,皇上应革除其官职。”



       另一名给事中出班:“禀皇上。工部的官员奏兵部的事,属不安于本职。才做了几天官,就不安本职,实不配为官。应革职。”



       这帮清流言官参人的原则是:官越大越要参;名声越大越要参。



       要是翰林院掌院的儿子,刚入仕几天就被我参倒了。显得我多有本事啊!



       弘治帝却道:“诸卿。你们还没听他的奏本,何必急着参劾他?”



       随后弘治帝命萧敬当众诵读了王守仁的奏本。



       王守仁的《安西北边务策》洋洋数千言,大致内容有八点。



       第一,蓄才以备急。



       把朝廷勋贵,公侯伯家的子弟们召集起来,教习武学。每年考核,给其中优越者两三人授予军职。



       兵部左、右侍郎每年都要轮换去西北巡边。巡边的时候,带上考核优越者。让他们跟随学习军事。



       这样一来,一旦西北有变,朝廷不至于因缺乏军事人才措不及手。



       第二,舍短取长。



       西北边将中不乏悍将。可是这些年,朝廷对西北边将过于严苛。



       譬如大同卫的某位指挥使,因为写给兵部的文书格式不对,有不尊部堂之嫌,便被贬为闲差。



       这样做是不可取的。不应该因小过就轻易撤换边将。那些久在当地的老将熟悉地利。总强过被临时委派到西北的京营将领。



       即便他们犯了小错,也应该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第三,减京费以资边费。



       京营各部,相互迎来送往,酒宴招待,耗费军费过甚。



       兵部、户部核销军费,往往对京营十分宽松。对边军则份外严苛。



       应该减少京营的靡费银两,资助给边军,换成实实在在的粮食、马匹、军械。



       第四,屯田以给食。



       西北三边之戍,不辍农耕,派遣使者前往边军,监督边军各部屯田。



       这一条,用后世大白话说就是开展大生产运动。



       第五,行法以立威。即严肃军纪。



       和平时期的小事,朝廷可以不管。一旦战时,边军将领若贻误战机,应立正军法。



       第六,敷恩以激怒。



       边军将士一旦阵亡,要好好抚恤烈士遗孤。教导遗孤们要为父辈报仇。



       等遗孤们长大成人,收入边军之中。则可成为悍卒勇将。



       第七,严守以乘弊。



       婴城固守,先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寻找时机败敌。



       要在西北增修军事堡垒,以堡垒为基地,各部之间相互策应。



       第八,损小以全大。小的败仗不要追究。



       萧敬用了两刻时辰,才念完了王守仁的奏章。



       这就是著名的弘治十二年“守仁西北八策”。



       这个策略,是二十八岁刚刚入仕、资历全无的王守仁提出的。但却被大明延用了很久。



       一直到五十年后,一代名臣杨博负责西北军务,他那些造屯堡、兴军屯、造偏箱、修守备的戍边之法,还是脱胎于“守仁西北八策”。



       萧敬念完奏折后,前广庭鸦雀无声。



       马文升出班,正色道:“臣贺皇上!”



       弘治帝笑问:“哦?因何?”



       马文升答:“因皇上得了一位有王恕、王越之资的青年才俊!”



       这是一句至高的评价。



       王恕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是带兵文官中的楷模。



       王越更不必说了。成化朝第一名将,弘治朝直捣贺兰山。迄今为止,王越是大明唯二因军功封爵的文官。



       马文升一语成谶。



       大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因军功封爵的文官,就是二十年后的王守仁。



       兵部尚书刘大夏道:“禀皇上,若能对王守仁加以历练,他今后有做疆臣的潜质。”



       常风的表演时间到。



       常风出班,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呜呜呜。上天赐下王守仁这样的青年才俊,辅佐皇上。这是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



       “嗷嗷嗷!弘治盛世,人才辈出,国泰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祖太宗在天有灵,亦会感到欣慰!嘤嘤嘤!”



       想要在朝堂混的久,就要学会演戏。



       一个合格的演员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眼泪能说来就来。某些滴眼药水才能挤出几滴猫尿的演员,只能算是演技八流,流量一流。



       弘治帝龙颜大悦:“上天赐给朕王守仁这样的人才,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啊!”



       “着兵部立即将王守仁所上《安西北军务策》付诸实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御史言官们只得闭嘴。



       他们不是不想鸡蛋里挑骨头。奈何这帮腐儒根本不懂什么边塞军务,想挑骨头也不知从何下手。



       聒噪参人他们懂,安邦定国他们不懂。



       弘治帝问掌管吏部的马文升:“兵部主事可有缺员?”



       王守仁资历太浅。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只能免了他的观政期,直授主事。这已经是破格的恩荣了。



       六部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马文升有些无奈:“禀皇上,兵部主事无缺员。”



       弘治帝追问:“哪部主事有缺员?”



       马文升答:“只有刑部尚缺北直隶清吏司主事一员。”



       弘治帝道:“嗯,拟旨,除去新科进士王守仁观政期。实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员,则调其往兵部任职。”



       常风不失时机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群臣只能跟着高呼万岁。



       常风如今是越来越能理解万岁阁老万安了。



       屠龙者,终成恶龙。



       早朝过后,王守仁一时之间成了官场中的明日之星。志得意满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风真心为王守仁感到高兴。



       有个人最近很不高兴。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书闵珪。



       弘治八年李广案发时,闵珪还是左都御史。他去找常风索要李广的书信,借以兴起大案,为手下言官谋升迁。



       常风却敷衍他,谎称书信已经被烧了。



       自那时起,闵珪就跟常风结下了梁子。



       今年闵珪调任刑部正堂。他发现,刑部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



       锦衣卫是个集缉捕、关押、审讯、定刑、行刑于一体的强力部门。



       很多原本属于刑部的案子,锦衣卫说抢走就抢走。



       很多属于刑部的案犯,锦衣卫说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级属官,嘴上说跟锦衣卫不共戴天,实际上却怕锦衣卫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锦衣卫争权。



       闵珪心道:长此以往,朝廷还要刑部做什么?要三法司做什么?直接撤销三法司,讼狱咸经锦衣卫就是了。



       这日,闵珪正在刑部大堂内看一份案卷,他问一旁的郎中:“大兴县的这件杀妻重案证据确凿啊,怎么还未定案?”



       郎中面露惶恐之色:“啊,这案子已经转到锦衣卫那边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劳了部堂的神,着实该死。”



       闵珪一头雾水:“怎么,锦衣卫现在连小民百姓杀妻这种事儿也管了?”



       郎中答:“禀部堂。那凶手被捉之时,打喊了一声‘当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锦衣卫说那人污辱圣上,杀人案变成了谋反案。就接过去了。”



       闵珪一拍公案:“锦衣卫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锦衣卫上来就摘桃子?案子转过去,功劳就成了他们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儿您不晓得。锦衣卫一贯如此霸道。”



       “咱刑部,几乎成了给锦衣卫打杂的。”



       闵珪面露愠色,心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不烧刑部,得烧锦衣卫!



       无巧不成书。



       督捕司郎中燕晓柳进了大堂:“闵部堂,我们督捕司刚接手一桩盗案,案值一百两。抓了几个人。”



       闵珪眉头一皱:“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禀报秋官?”



       刑部尚书别称“秋官”,这是闵珪的自称。



       燕晓柳附到闵珪耳边:“闵部堂,此案涉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



       锦衣卫左同知大堂。



       千户巴沙来到了常风面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风招揽到了锦衣卫。先从无员额的耳目做起,后来常风给他们解决了员额问题。



       这批土家人,是常风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见到常风,噗通就跪下了。



       常风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外人的时候不必如此多礼。”



       “按亲戚关系,我还得喊你一声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常风放下书,凝视着巴沙。



       只见巴沙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摊上事儿了。



       常风问:“出什么事儿了?牵扯人命了?办案的时候误杀了哪家勋贵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给常风磕了个头,答:“那倒没有。”



       常风道:“没出人命就不算事。说吧,到底怎么了?”



       巴沙道:“常爷,我该死,我没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巴沙有个侄子,今年三十岁,名叫雍尼。这小子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九夫人倒腾赃物,很是机灵。



       后来九夫人成了常风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着鸡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员额的锦衣卫。靠着亲叔叔巴沙的照应,今年高升了总旗。



       常风再三交代:你们这帮土家汉子成了皇上的亲军缇骑,今后不要再碰销赃生意。不要辱没了缇骑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几个月沉迷于赌博,输了不少银子,欠了卫中袍泽不少债。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诉叔叔巴沙。就重操旧业,下差之后倒腾点来钱快的销赃生意。



       刚做了两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时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现行。



       常风听了巴沙的讲述,气得破口大骂:“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腌臜生意!”



       “缺银子可以跟我要!都是亲戚套着亲戚,我能不给你们嘛?”



       “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头:“常爷,我错了。我没管教好雍尼。”



       常风怒道:“都做到总旗的人了。再升两级就能穿飞鱼,配绣春了。还做这等腌臜买卖。雍尼的脑袋里是进了屎嘛?”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这回我得好好惩治他!”



       巴沙道:“常爷说得好,说得对。该好好惩治他。可是.能不能先把他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



       “锦衣卫的总旗关在刑部大牢里,传出去极不体面啊。”



       常风道:“现在你知道不体面了?早干嘛去了?养不教父之过。雍尼没有爹娘,你这个叔叔就是他的爹。”



       巴沙又狠狠磕了下头,用力之猛,直接让额头磕出了血:“常爷,属下错了。”



       常风道:“罢了。派个人,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大牢,把雍尼先捞出来。”



       以前常风从刑部提人,不过是递个名帖的事。



       因为刑部的上一任尚书,是有治水能手美誉的白昂。



       白昂本来是工部尚书,后来调任刑部尚书。



       常风跟白昂很有交情。当初他随刘大夏去山东治水,还专门让白昂来锦衣卫讲过课。



       白昂当刑部尚书的那六年,只要常风递名帖提人,就没个提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巴沙拿着常风的名帖返回了值房。



       常风皱眉:“雍尼人呢?”



       巴沙答:“常爷。刑部大牢的人说,闵珪闵尚书发了话。此案案犯不得转交无干衙门。”



       常风一拍桌子:“笑话。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无干衙门’?”



       突然间,常风反应了过来。闵老头跟我不对付,这是要借着雍尼的事,跟我打擂台啊!



       坏了!



       锦衣卫的总旗参与销赃,本就是天大的丑闻。



       闵老头又当了多年左都御史,言官御史都是他的人。



       要是言官御史们跟着起哄后果不堪设想。



       常风道:“让钱宁带一百名力士,去刑部大牢提人。我就不信,区区刑部大牢而已,敢阻挠锦衣卫提人?”



       下晌,刑部大牢。



       钱宁带着力士,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大牢门口。



       大牢的牢头连忙给钱宁下跪:“拜见上差。”



       钱宁道:“我要进去提个人犯。”



       牢头小心翼翼的问:“不知上差要提哪个人犯?”



       钱宁答:“雍尼。”



       牢头道:“上差,谁您都能提。就他不行。他是我们闵部堂点名要严审严问的案犯。”



       钱宁冷笑一声:“呵,太阳真是打被窝里出来了。刑部的牢头,敢阻挠锦衣卫指挥佥事提人?”



       “来啊,锁了他!撞开牢门,进去提人。”



       牢头连忙道:“上差,我就是个听差的。您有话找闵部堂说啊!”



       说完牢头一指大牢门口。只见大牢门口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正悠哉游哉喝着茶。



       老头正是刑部尚书闵珪。



       钱宁走了过去,不卑不亢的拱了下手:“闵部堂。”



       闵珪道:“雍尼你带不走。我说的。”



       “他是盗案的销赃犯。你们锦衣卫什么时候连盗案销赃这种鸡零狗碎的事都管了?”



       钱宁道:“此人.涉及钦案。凡涉及钦案之人,就归锦衣卫管。”



       钱宁没说雍尼是锦衣卫的总旗。他嫌丢人。



       闵珪从桌上提起了笔:“钦案?哪一桩钦案?你说,我记。记录完毕,我便让你提人。”



       钱宁一愣,随后道:“此案事关机密。”



       闵珪放下了笔:“少拿机密二字来搪塞我。”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了一把腰刀,往桌上一拍。又将一把钥匙攥在手里。



       闵珪道:“看到了嘛?我手里的是大牢的钥匙。你有本事就拿着腰刀,砍了我的手。”



       “不然这钥匙你别想拿走。”



       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耍流氓。



       闵珪始终是刑部正堂,当朝秋官。钱宁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对他动粗。



       钱宁只得跟他套起了近乎:“闵部堂,厂卫跟三法司都是管刑狱的,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何必弄得剑拔弩张的?大家闹个没趣儿,没好处。”



       闵珪一声冷笑:“呵,一家人?弘治八年,我去找你们常同知要李广的书信。那时他怎么不拿我当一家人?”



       “现在他手下的人犯了事,跟我倒成了一家人?”



       钱宁苦劝无果。只得返回了锦衣卫找到了常风。



       常风问:“人提出来了嘛?”



       钱宁苦笑一声:“闵珪那老家伙,不去刑部大堂理政,跑到了大牢那边充当看门人。”



       “常爷,我拿他没办法。”



       常风道:“明白了。他这是跟我杠上了。”



       钱宁问:“常爷,咱们该怎么办?真要是过了堂,给雍尼定了罪。咱锦衣卫的脸就可以塞进裤裆里去了。”



       常风道:“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闵珪是清流言官的领袖。若给雍尼定了罪,清流言官会像马蜂一般一拥而上。”



       “他们会用折子淹了咱们锦衣卫。”



       “不光是清流言官。我刚得罪了整个京城的文官。其他衙门的文官也会助拳。”



       钱宁道:“常爷,您快拿个主意。”



       常风道:“简单。审案总要有个主审官。照规矩,尚书、侍郎、郎中不问盗案。”



       “如果尚书、侍郎、郎中亲自审盗案,就算审明问清也不作数。”



       不光现代讲究办案程序合法合理。明代亦然。



       如果闵珪或手下的侍郎、郎中审问此案,那就是违背程序。审讯结果就不作数。



       常风喝了口茶,又道:“审问盗案的,是各司的员外郎或主事。”



       “他们的密档都在咱们手里掐着呢。老办法,拿密档威逼利诱吧。”



       “你现在就派人去打听,闵珪让哪个员外郎或主事审雍尼的案子。”



       钱宁道:“成。我这就去。”



       傍晚时分,常风气鼓鼓的回了家。



       九夫人给他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天太热,喝口酸梅汤解解暑吧。”



       常风把冰镇酸梅汤直接泼在了地上。



       九夫人道:“你这人,怎么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常风道:“气都气饱了。哪还喝的下酸梅汤?”



       九夫人问:“谁又气你了?”



       常风道:“你的好族侄,雍尼!”



       九夫人问:“他办差办砸了?”



       常风怒道:“办差办砸了算什么?他重操旧业,倒腾销赃生意。被刑部抓了现行。”



       “京城里的一大群文官,现在等着用他做我的文章呢!”



       九夫人目瞪口呆:“雍尼?这糊涂车子!”



       常风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没事儿多约束下你的族人。这下好了,我得丢脸甚至丢官!”



       九夫人听了这话,委屈的眼泪像水儿一样溢出来。



       刘笑嫣走了过来:“我刚才在门口都听到了。多大点事儿,何至于丢官。”



       “十几年了,多少回刀山火海你都闯过来了。还能因为这点事儿阴沟翻船?”



       说完,刘笑嫣拿起手帕,去帮九夫人擦眼泪。



       常风知道自己刚才态度过火了,他缓和了下口气:“是一桩麻烦,但不是解决不了。罢了,饿了,吃饭吧。”



       常风憋了一肚子火,晚上在九夫人的卧房,将她一顿好打。



       可能是下手太狠,把九夫人打吐了。卧房内时不时传出九夫人的娇声“出来了!出来了!嗯呃.”



       翌日,常风参加完早朝。散朝时,闵珪走到了他身边。



       闵珪笑道:“常同知,你治下无方啊。”



       常风平静的说:“闵部堂教训的是。”



       闵珪道:“我知道你的对策。无非是拿密档威胁问案的员外郎、主事。”



       常风微微一笑:“我听不懂闵部堂在说什么。”



       闵珪收敛笑容:“常风,告诉你,这一回你赢不了我!”



       常风从闵珪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



       他没有接话,径直离开了奉天门,回到了锦衣卫。



       不多时,钱宁找到了常风:“常爷,闵珪真是头老狐狸!”



       常风问:“怎么说?”



       钱宁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主审雍尼销赃案的人是谁?新任北直隶清吏司主事,王守仁!”



       常风一愣:“什么?”



       闵珪果然是官场老油条!



       王守仁是常风的好友,常风怎么可能拿密档要挟王守仁?



       再说王守仁刚入官场。就算常风不顾友情要挟他,也没有他的黑料。



       王守仁也不会给常风情面徇私。闵珪擅长看人,他认为,王守门的脑门上写着四个字呢“一身正气”。



       再说了,皇上刚刚夸赞过、破格提拔的青年才俊。进刑部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就徇私?王守仁没那么蠢。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好个闵珪!怪不得刚才他在奉天门那边信心满满呢。”



       钱宁道:“常爷,要不您去找王主事商议商议?你们是文友,一起进过好几回贡院。有十几年的交情。”



       “他总要给您几分薄面。”



       现而今,也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常风派了个人,去街对面的刑部叫来了王守仁。



       常风让人给王守仁上了茶。



       王守仁喝了口茶:“锦衣卫的碧螺春,果然强过刑部的高碎。”



       刑部规矩,新任主事只配喝高碎。这属于是给新官儿的下马威。



       常风不动声色的问:“初到刑部,可还顺心?接了什么差事啊?”



       王守仁已不是当初那个饿晕在路边的十几岁少年郎了。



       好歹是在史书中足矣称圣的人。他的聪明冠绝天下。



       王守仁知道常风想说什么:“常兄。你若为雍尼的案子说情,还是免开尊口。”



       “我若因你的面子徇私,我就不是王守仁了。”



       王守仁的态度坚决。常风知道,自己绝对劝不动他。



       无奈,常风只得敷衍道:“什么案子不案子的。我不感兴趣。”



       “咱们是十几年的交情。以后对街办差,闲了到我这儿来喝茶。”



       王守仁是个有大格局的人,不是死脑筋。



       他放下茶盅:“常兄。我知道,京里有人要借雍尼销赃案做你的文章。”



       “一场小小的销赃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政潮。”



       “此案由我负责,我定然秉公审问。不会顾及你的情面。”



       “你碍于咱们的情谊,不会用锦衣卫的腌臜手段对付我。”



       “这是个死局。”



       “但如果案子不是我审呢?”



       王守仁虽初入官场,狡猾得却像是三十年的老京官。



       他很清楚当下态势。



       如今的他,被夹在了文官和锦衣卫中间。



       文官把他当成了最适合攻击常风的一把刀。



       如果徇私帮锦衣卫,文官们将视他为叛徒。那他将前途尽毁。更重要的是,徇私会违背他的良心。



       如果不帮锦衣卫,又会置好友常风于不利的境地。



       他刚才的话,是给常风支了个招:你想法子把我换掉,让别人审这个案子不就结了?



       换了旁人审案,你们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主审官妥协。



       常风心领神会,他一声感叹:“高明啊!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怪不得我回回名落孙山,你能跻身二甲第六呢。”



       王守仁起身,微微一笑:“什么高明不高明的。我什么都没说。常兄,茶喝完了,我先回刑部。”



       王守仁走后,钱宁进了值房:“常爷,他肯帮咱们了?”



       常风笑道:“他要是帮咱们,就不是王守仁了。”



       钱宁眉头紧蹙:“这不念旧情的王八蛋”



       常风却一摆手:“他是我的至交,永远都是。今后不要在我面前说王守仁的坏话。”



       钱宁问:“那现在该如何?”



       常风道:“我要进趟宫。”



       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正在批阅奏折。萧敬禀报:“皇上,常风求见。”



       弘治帝还以为常风要禀报什么机密要务呢:“宣。”



       不多时,常风走了进来,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问:“什么事?”



       常风道:“禀皇上,您昨日早朝,下旨扩建襄敏公王越的陵墓。却未指派专人。”



       “臣今日进宫,是为了举荐一人,负责襄敏公陵墓的扩建工程。”



       王越的骨骸埋在了西北。京中却建有一座衣冠冢。



       人死了,才知道他的好。



       以前攻击过王越的两个言官,昨日早朝上奏请求弘治帝扩建王越的衣冠冢。弘治帝当即欣然应允。



       弘治帝皱眉:“常风,你进宫请求朕召见,上禀的都是大事。这次怎么上禀了一件小事?”



       常风立马戏精附体,眼含热泪道:“禀皇上。臣追随襄敏公抬棺西征,对襄敏公无比敬佩。”



       “襄敏公病故后,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臣的眼前。”



       “扩建襄敏公陵墓,对朝廷来说可能是一件小事。对臣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故而臣特地为此事进宫面圣,推荐扩建陵墓工程的人选。”



       弘治帝问:“你为何要推荐王守仁?”



       推荐王守仁的合理理由,常风早就想好了。



       常风道:“禀皇上。王守仁之前曾上《安西北边务策》。吏部的马老部堂,夸赞他有襄敏公之资。”



       “襄敏公一生心血都在西北。派王守仁去帮他扩建陵墓,是在告慰襄敏公在天之灵——他老人家后继有人!”



       “臣建议,扩建工程开工之前,让王守仁将《安西北边务策》誊本祭烧给襄敏公。”



       “襄敏公泉下有知,一定会因朝廷出了个懂西北军务的才俊感到欣慰。”



       常风舌灿莲花,理由无懈可击。



       弘治帝被常风情真意切的言语感动的不行不行的。



       他连声道:“对对对。派王守仁负责此事再合适不过了!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多亏你提醒朕。”



       “就依你所奏!”



       史书载:“弘治十二年,春末。帝遣守仁督扩威宁伯墓”。



       王守仁从锦衣卫和文官的对峙中顺利脱身。



       闵珪无奈,只得选了一位心腹员外郎审理此案。



       这员外郎姓杨。



       主审官不是常风的至交好友,他就能毫无顾忌的耍手段了。



       大明的官,屁股底下极少有干净的。



       区别仅在于,官员屁股底下是一坨屎还是一个粪坑。



       常风在杨员外的密档中查到了一件不法情事。



       弘治五年,他在北直隶当知县时,曾有过贪赃卖放情事。



       常风拿此事威胁。



       要么帮锦衣卫一把。你只是得罪闵珪。大不了闵珪掌刑部期间你不得升迁。



       不帮锦衣卫?不好意思。贪赃卖放是要革职拿问的。你会从朝廷命官变成阶下囚。



       杨员外又不傻,只得妥协。



       雍尼变成了在盗贼销赃时路过,被刑部督捕司误抓。无罪开释。



       常风则“大度”的表示:锦衣卫和刑部是一家人。误抓雍尼之事,锦衣卫就不追究了。



       闵珪本来已经串联好了御史清流、京中文官,准备掀起政潮。



       但他最后还是没斗过锦衣卫的常屠夫,最终只能偃旗息鼓。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



       刑部虽未给雍尼定罪。常风却没有轻饶他。



       常风当着卫中一百多名土家族人的面,砍下了雍尼三根手指,以示警示。



       这场小风波中获利最大的,其实是王守仁。



       督扩成化朝第一名将的陵寝,对于一个新科进士来说,是被委以重任。



       王守仁的仕途似乎一片光明,只是似乎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