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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客人

作品:《 晋末长剑

       王衍一路南行的时候,邵勋也在招待客人。



       听闻他发迹了,老家东海那边过来了一堆亲戚,吵吵嚷嚷数十口总是有的。



       邵勋将他们安置在绿柳园旁边的空置民宅了,然后专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亲年逾五旬,年轻时当过世兵,甚至参加过灭吴之役,据说有过斩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一直这样吹。



       不过,他在本村的世兵群体里确实有几分威望,说话声音都大。



       嗯,今天嗓门一下子降了,颇有些拘谨的感觉。



       当一身盛装、贵气逼人的岚姬出门迎接时,差点没吓一跳。



       母亲刘氏是个老实的军户女子,沉重的生活让她脸上多了无数皱纹。也就这两年住在糜家坞堡,不用干活,气色才好了起来。



       她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在看到岚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听闻她将要临盆时,便抹起了眼泪。



       “小虫,以后要善待岚姬,一定要好好对待。”刘氏拉着邵勋的手,仔细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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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下人家,不太关心岚姬的身份是妻还是妾,只知道这是儿妇,要生孩子了。



       邵勋连连点头应是,同时脸色有点黑。



       唐剑等亲兵站在门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大虫命不好,暴死异乡。以后要照顾好侄男侄女,让他们享福。”刘氏继续说道。



       “是,儿记着了。”邵勋应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



       他现在在洛阳西半片的乡间,纯纯一霸。



       经常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角弓、长槊,身边聚集着十来个少年,招摇过市。



       也就没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勋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摆了摆手,蹙眉道:“少说两句。小虫现在当官了,身边猛将如云,你还喊他小字,成何体统?”



       “你不也喊……”刘氏不解道。



       邵秀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罢了。”刘氏擦了擦眼睛,走到乐岚姬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新妇有孕在身,还是回里间歇息吧,莫惊扰了我孙儿。”



       岚姬下意识瞟了邵勋一眼,“新妇”这个称谓让她有些暗喜,见邵勋没纠正后,便应了一声,然后在婢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临盆的时间,差不多就这十来天了,马虎不得。



       乐氏离开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过去低声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没大没小作甚?”



       刘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乡间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妇(息子之妇)就大气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儿子的种,我有儿子撑腰,犯得着小心翼翼么?



       几人说话间,邵勋的妹妹邵莺悄悄离开了中堂,顺着岚姬离开的方向摸了过去。



       她今年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嫂子”,有点不敢近身。



       岚姬正在抚琴,见到邵莺时,脸上浮现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来。”



       邵莺一点一点蹭了过来。



       岚姬看着这個呈小麦肤色的乡间丫头,笑道:“会抚琴吗?”



       邵莺摇了摇头。



       在乡间摸鱼捉泥鳅她会,琴却没见过。



       另外,“嫂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间让她自惭形秽,下意识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若邵勋在此,定然会极为惊讶。



       他上一次见到妹妹时,还是五年前。六岁的小妹就很顽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还与同龄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头。



       这几年,听闻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不与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今天看到岚姬,完全被压制了,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或许,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东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哥出生入死,一定做了很大的事吧?不然如何能娶得嫂子这样的美人?



       “我——嫂子教你弹。”岚姬拉着邵莺的手,轻触琴弦。



       当悦耳的声音传出时,邵莺下意识一缩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岚姬让她坐在身边,仔仔细细教了起来。



       邵莺时而听讲,时而被“嫂子”身上华美的裙装给吸引了。



       岚姬不以为意。



       她从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要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军户家的小女孩。



       更何况,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嫂子。



       前些天颍川大中正庾珉来访,郎君与其密谈半日,言笑晏晏,却不知何事。



       世上之事,总是让人如此烦忧。



       ******



       王衍来到绿柳园时,邵勋正被母亲“押”着捞咸菹,然后洗净、切碎。



       常年挥舞重剑的手孔武有力,但在切菜时却怎么都不得劲,差点伤了手指。



       听到唐剑禀报时,他有些疑惑。



       刘氏在一旁听到“王司徒”三个字时,吓了一个激灵,身子直往灶房里面躲,并催促儿子快去迎接。



       邵勋笑了笑,道:“阿娘勿忧,王夷甫来此,必有所求,晾他一下也无妨。”



       刘氏只感到心砰砰直跳。



       司徒是什么官,她大约有点数,好像比太守、刺史还大,这是说晾就晾的?



       “小虫……”她欲言又止。



       邵勋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母亲说道:“阿娘,儿不是什么小人物了。王夷甫出身琅琊王氏,位列三公,职掌数万禁军,连天子、太傅都甚是倚重。但这没什么,方今天下,还没几个能让我怕的人。想当年,长沙王都被我捉了——”



       “你捉了长沙王?有没有捉成都王?成都王妃……”刘氏疑惑道。



       邵勋脸色一变,赶忙说道:“阿娘说得是,王司徒乃贵客,岂能怠慢?儿这就出门迎接。”



       说罢,一溜烟走了。



       王衍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随后被迎了进来。



       邵勋直接将王衍、潘滔二人带至书房,寒暄一番后,笑道:“司徒好雅兴,眼见着要过年了,还来梁县游玩。”



       王衍咳嗽了一下,道:“一路游玩下来,确实大开眼界。”



       “我等经石桥防、李家防南来。”潘滔在一旁补充道。



       邵勋恍然,道:“乡间土团,让司徒见笑了。”



       王衍有些沉默。



       这一点不像他的风格,仿佛被什么东西降维打击了一般。



       “君侯设乡团,却不知何为?”良久之后,王衍终于开口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更加舒服,然后说道:“为了防备王弥,防备匈奴,司徒可信?”



       王衍点了点头,道:“并州有报,刘渊大集兵马,意图南下太行。但这怎么看都是防备之举吧?”



       邵勋没有外部的情报网络,他建不起。



       司马越其实也没,比他强得有限。



       但王衍关系网四通八达,即便在并州这种胡人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他都能给你整来第一手消息,确实不简单。



       王衍收到的消息是:汉主刘渊遣刘聪等将统率兵马南下,占据太行诸陉道。



       在他看来,刘渊这是利用河东表里山河的地利优势,试图以少量兵马堵塞陉道,以便在其他方向发力。



       另外,石勒等将率军东行,同样占据了滏口等陉,似乎也是在防备什么。



       以此观之,刘渊当攻平阳、河东二郡。



       但他没有直接点出这个。



       “刘渊欲攻平阳、河东。”邵勋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石勒或下河北。王司徒觉得,刚刚经历一番战乱的冀州,可挡得住匈奴大军?平阳、河东二郡,若无朝廷大军增援,可守得住?”



       王衍默然片刻,又问道:“王弥何解?”



       “司徒。”邵勋凑近了一点,看着王衍的眼睛,说道:“王弥已聚众数万,若杀出青州,奔入兖、豫乃至河洛,谁能挡之?”



       王衍猛然坐直身子,皱眉道:“苟道将为青州都督,屡次大破王弥,难道不能剿之?”



       “若苟晞纵放王弥呢?”邵勋问道。



       王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固然眼光不错,但思维上有个致命的盲区,那就是没有考虑武人会掀桌子这种事。



       这也不怪他,因为此时的社会环境,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邵勋的思维压根没这种局限,他分析了每一种可能,甚至拿黄巢来做案例。



       黄巢过淮河前后,手握重兵的高骈在淮南按兵不动,坐视黄巢北上。



       黄巢走的路线是汝州、洛阳、潼关、长安,都是唐廷控制较深的地区。至于藩镇势力猖獗的地方,黄巢没有去,诸镇也作壁上观,看着黄巢入关中,攻陷长安。



       等到黄巢飘了,觉得自己实力强劲,打算出兵收取长安以西地区,并被京西北诸藩镇暴打,惨败而归之后,天下诸镇发现黄巢灭不了大唐,这才行动起来,纷纷出兵入关中,剿灭黄巢势力。



       这一幕,难道不会在西晋上演?



       “司徒,若苟晞但驱逐王弥,自保青州,纵其入兖州,太傅可能抵挡?”邵勋又问道:“如果太傅不能抵挡,地方州郡无兵,王弥可就一路杀至洛京了,届时会如何?”



       “君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王衍有点难以相信,更难以适应。



       梁县之旅,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搞的那些东西,目前还只能算是萌芽,但王衍知道,那是一种可以在全国推广的模式,这就很可怕了。



       因此,在来到绿柳园之时,他有点沉默。



       现在与邵勋聊了一会,又发现苟晞可能不会听任太傅乃至他摆布了,人家居然会撂挑子不干?伱凭什么?你一个连寒素都不是的军头,凭什么敢纵放王弥入京?



       但邵勋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苟晞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并且理由都能找出无数个。



       “司徒。”邵勋又给王衍来了一记重击:“不光苟晞会纵放王弥离境,太傅多半也不敢与王弥对阵。王弥看到前路没有任何阻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王衍心神有些紊乱。



       他觉得自己今天大失水准,引以为傲的口才一点发挥不出来,完全被邵勋这个小军头牵着鼻子走,理了理思绪后,说道:“禁军回返洛阳后,太傅尚有数万兖、豫兵马——”



       “但太傅不敢。”邵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王衍的话,说道:“太傅或敢威压天子,但他不敢直面王弥、匈奴,他怕。更何况,届时河北就一定平静吗?苟晞绝对不愿意再为太傅出兵河北了,太傅只能自己想办法平定。”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让潘滔都有些侧目。



       “太傅自牧兖州,司徒却在洛阳。”邵勋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和司马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司马越已经出镇外藩了,你却在中枢为官,你没法离开洛阳。保住洛阳、保住朝廷,就是你最大的利益。



       王衍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半晌之后,他转身看着邵勋。



       “仆愿奋力厮杀,击破王弥贼众。”邵勋沉声说道:“若匈奴南下,仆亦会提兵北上,与其力战。”



       王衍看了他许久,终于微微点头。



       邵勋微微松了口气。



       王衍并不是司马越的下属,而是政治上的盟友、合作者,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代表了相当的独立性。



       他刚才对王衍说的话,半真半假,有那么点忽悠的成分,但整体没什么问题。



       不管司马越是真的没胆子和王弥决战,还是被河北牵制了精力,结局都是一样的。



       邵勋不认为他能挡住王弥,更大可能是压根不会挡。



       考虑到苟晞的态度,王弥来洛阳的可能性相当大,必须认真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