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都说燕京雨少,其实也不见得。 入夏以来这已是第三场暴雨,早上出门得急,也没顾得上看天象,此时斗大的雨滴敲打着马车上的油毡布,如同战马奔腾,情势紧急。 南风放下纨扇,下令让车夫慢行,回京的路虽然宽敞,但雨大难以视物,也恐路滑遇到险情。 “夫人!”随宁驾马嗒嗒地到了车旁:“后面追来了几匹快马,看那架势好像是靖王!” 李南风眉头微皱。随后她道:“别理他就是。” 随宁嗯着,小心地护在旁侧。 此番出行,是因日前皇帝伴着太后前往行宫来散心,李南风被钦点成为奉驾官眷之一。而今日早上太后忽然接到京中大长公主染病的消息,心中挂念浮于面上,正好李家也事多,李南风便请旨提前回京,并代为去公主府探望。 天家是仁明之君,宫里贵人也仁厚通达,太后欣然允之。 这两日在行宫里,晏衡那家伙就几次试图接近她了,这当口出现,她隐约也能猜到来意。 但李晏两家素有仇怨,而且晏衡这个人放浪形骇,与根正苗红的李南风路子不符,她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 天空远远近近地传来惊雷,伴随雷声雨声,马蹄声到了耳畔。 绿衣和紫绡情不自禁地往外瞅了一眼。 马蹄声又响了几声,马车也骤然停下来。 “开窗。”车壁被有力地叩响,男人发号施令惯了,即便嗓音缓慢喑哑,此时也带着几分不容抗拒。 “王爷,眼下大雨,我们夫人不便启窗。夫人回京探望大长公主,乃是奉太后懿旨行事,还请见谅。” 随宁身子紧绷,声音也显得格外低沉。 车外静默了一下,哂起来:“既然不便开窗,那我就上车罢。” “王爷!” 随宁惊慌起来。 李南风蓦地抬眼,这时车门被打开,雨声哗地泄进来,清凉雨雾湿漉漉地灌了一车。 晏衡高大的身躯迁就着车厢高度弯在门口,身上是耀眼的锦绣蟒龙袍,头发梳得溜光打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透着两分冷意,两撇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下薄唇一角微微勾起,恍惚间又在这份冷意上添出一丝放浪不羁。 李南风把脸沉了:“晏衡,你敢非礼我!” 君子不欺暗室,他竟敢强闯命妇车厢? 晏衡解开湿漉漉的披风,旁若无人搭在车窗上,而后抹了把头发,浑如一个老登徒子,轻漫地侧目望着她:“‘非礼’?三个月前在南庄你拖着我衣袍求我出让庄子的时候,可没这么认为。” 不提南庄还好,提到这个李南风心情更加恶劣。 当初有牙行给她推了个急着出手的南边庄子,她打发人去瞧过,地头合适,虽然小点,但胜在肥沃,也朝阳,便出两千两银子准备拿下。 谁知道约了对方正要签文书,这家伙跑出来了,以多出五百两的价格强行插足。 李家虽然没几个敢招惹,但显然如今大伙更忌惮的是他晏衡! 她本着跟他同在燕京的那几十年薄如草纸的街坊情,想着跟他打个商量,谁知他竟反过来诬她对他有所企图! 可见这人颠倒黑白厚颜无耻到了什么地步! “靖王年岁大了吧?眼神不好使了?我李南风再不济,也曾是京师响当当的‘第一金枝’,总不至于会看上个心狠手毒的鳏夫?改日把王爷脸皮裁裁,只怕是也能订起来当凳子了!”她木着脸将两边窗卷帘打开。 扈从们都下了车,此刻都有些无措地围在马车周围。 随宁同样无措,毕竟无礼的这个是晏衡,而在李南风没有明确指示之前,他们不敢擅动。 李南风之所以恼火,也是因为拿这家伙没办法。 论身份,他们晏家是先帝钦封的开国异姓王,他晏衡更是先帝当作心腹多年、殡天之前郑重指给当今圣上引为臂膀的不二权臣。 论本事,他晏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晏崇瑛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十数载,他在征战途中出生长大,成为他们晏家唯一一个从生下来起就在生死攸关的境地里学习保命与杀敌技能的子弟,仕宦之家出身的李南风是绝无可能跟他力拼得过的。 在这金粉之地,备受当今倚赖的他确是有肆意的底气。 当然她更加清楚自己手下这批人的身手,不会让他们前来找不痛快。 晏衡不以为然,掸着袖子上的雨珠说:“听说你要把宜姐儿送出京城?” “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跟你不相干。” “是跟我不相干,但谁让宜姐儿看上的是我们家翎哥儿呢?” 李南风冷笑:“你还真有脸!” 李晏两家虽然同朝为官,但有世仇,两家各有祖训,严禁两家子弟通婚,只是基于一些特定原因,两家近代并没有完全停止往来。 但前不久他们家三房的姑娘却跟晏家二房的小子暖昧起来了,关键是晏家那小兔崽子还跟别人家有婚约,这是多要紧的事儿?可他晏衡不但不反省和赔罪,居然还颠倒是非埋汰起李家,这就是他们晏家的家风?! “她要没看上翎哥儿,还能收他的诗?”晏衡道,“翎哥儿有了婚约还对宜姐儿种情是不对,但他们本就青梅竹马,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你们家宜姐儿不知道他有婚约?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翎哥儿有罪,但也罪不致死吧?你犯得着跟太后告这黑状?” “他罪不致死?”李南风冷笑,“他早知自己有婚约,又明知道你我两家不能通婚,就不该对宜姐儿起心思! “别说我们两家有忌讳,就是没有,他若真有心,难道不会先把自己择干净了再来招惹宜姐儿? “他脚踩两船,既不孝又不义,更不仁,这种人还叫罪不致死?他坑我们李家,你还怪我不给活路? “我不去登门问罪闹得人尽皆知已经算是给你们体面,你晏衡身为家主不但不自省,对族中子弟严加管束,反倒还出面质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他这满肚子龌龊,是谁教的?难不成是你这个当伯父的教的?” 她平生最受不得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那晏修翎犯了他的大忌,还想让她放过,简直是做梦! 晏衡定坐半晌,板起脸道:“你这一世人冷血无情,连亲生骨肉都跟你分道扬镳,没想到到如今还这么执迷不悟!” 李南风扬唇:“一个亲手害死发妻,踩着兄弟尸身拿到爵位,作恶多端到以至于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的人,有什么资格批判我的为人? “你晏衡也不见得做人多么得意,到如今年过不惑,还不是穷得只剩下一堆荣禄?” 作为大宁朝堂一等的权宦,头等的狠角色,他晏衡与她李南风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晏衡道:“我不跟你争,不过翎哥儿就好比我自己的儿子,谁让他吃亏我都不会袖手旁观。总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就往下试试看!” 说完他掸掸袍子,起身下了车。 李南风怒形于色,抓起他遗落在车窗上的披风丢出去! 天边一道酝酿许久的惊雷,恰正选在此时炸响当顶,电光火石间,她还没来得及痛呼,就已经被撩进雷火里! 事发太快,策马避开的晏衡扭头看来时,整架楠木打造的马车已经断成两截! “李南风!” 晏衡曈孔骤缩,下一瞬已顶着雷声扑了上去…… 第001章 真劈死了! 南风扶着脑袋坐起来,眼前昏暗一片,像是天黑未久。 她吐了口气,啐掉嘴角的草渣,掏出丝帕细心地擦了擦。 帕子上是玉兰香,她记得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薰过这种香,不知道这帕子怎会在她袖子里。 不过这都是小事。 她辩认着四面,试图判断出眼下处境,可四面是真陌生。 她还以为她死了,那么大一道炸雷劈下来,谁受得了?没想到还能睁眼。 说起来,既然没死,那晏衡那个挨千刀的,等她回京之后定要想办法把他给剁碎了喂狗不可! 打了个喷嚏,她又忽然感觉到身上一阵寒凉。摸摸身上,她顿了一下——明明半个月前就已经夏至,事发前她穿的只有件丝质的夏衫,可眼下她竟穿着锦缎夹衣! ——谁给她穿的? 再嗅了嗅塞回去的帕子,她开始察觉出不对劲。 先不说衣服的事,只说她出事的时候是上晌,即便是随宁他们反应需要时间,眼下天都全黑了,她还独自躺在这里也说不过去。 宛平到京城多远的地儿?再说他们李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有这大半日的工夫,整个京城都能给掀翻过来了。 再有,她的伤呢?没死便罢了,怎么她身上连一点痛感都没有?! 还有她缩水了的身躯四肢…… “姑娘!姑娘!” 远处忽有人声,还有跌跌撞撞的人影。 她迅速起身,就着黄昏暮色退到棵大树后藏住。 脚步声陆续到了跟前,但呼唤的声音却像是刻意压低着的。 “姑娘您在哪儿?您快应我!夫人要问起来了!” 李南风目光骤然张大,只因这声音忒地熟悉,竟像是自小就跟着她的梧桐!可是自她女儿懂事之后,梧桐就被拨去服侍她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把头探了探,仔细再看向结伴而行的两人,顿时心就沉到底了:面前来的不光是梧桐,还有她少年时另一个丫鬟梳夏,而这原本比她还大上两三岁的两人,此刻分明还梳着双丫髻,只有十三四岁! 李南风下意识摸向自己头上,神色又变了! 她的堕云髻不见了,她一品诰命的头面也不见了,她头上只有两只小鬏鬏! 她快步走出树后,睁大眼看着被吓了一跳的她们。 “姑娘!” 梧桐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来拉她,“您果然在这儿!可急死我们了!您没事儿吧?” 李南风腕上的手掌又香软又温热,这绝对是个活人! 她屏息望着她们,再看向周围,转瞬,她脑海中就泄进了一缕光亮! 她想起来了,能让梧桐和梳夏如此寻找她的,那应该是在康靖二年! 中原江山动乱了十余载,终于在她十岁那年冬天被平定,她的父亲以军师身份与一众功臣随同新皇进入都城,并且辅佐新帝登基,开创新的朝代,定国为周,国号为康靖。 父亲李存睿因功勋卓著被赐封延平侯,同时荣任太师,而母亲与新皇是五服之中的堂兄妹,也被赐封了宜乡郡主的封号。 而此时此刻,乃是隔年春天,朝堂上了正轨之后,皇帝下旨,恩准有功之臣将战时隐居在各处的家眷尽接归京,当中奉命在沧州迎接的是几名大将,领头的正是晏衡那竖子的父亲晏崇瑛! 李家晏家都属燕京四大世家之一,当年战乱乍起,两家出于各种考虑就举家迁出了燕京,时隔十余年再回来,虽然损失不少,也还是有浩浩荡荡地一大路。 奉旨归京的官眷多达十八户,都将在沧州会合,进京之后翌日入朝封诰领旨,再各乘品制轿舆风光归入各府,这自然也是皇帝给各功臣府上的体面。 落脚之处乃是前朝建在沧州府境内的一座郡王府,李家是第三个到达沧州的。 而她之所以这会儿还在树林里,是因为今日母亲约了另两位官眷去城里吃茶,她无人管束,便跟大她两个月的堂兄李勤上了后山游荡。 不想李勤闯了祸,用弹弓把晏崇瑛的汗血马屁股给弹伤了,引来了侍卫,李勤怕被抓去其父那儿,便拖着她狂奔。 结果是,他被抓走了,而她因为躲起来,结果就在草坑里睡着了! 可这……也太扯了吧! 梳夏看她神色变幻莫测,不由道:“姑娘,你怎么了?” 李南风敛了敛神:“勤哥儿呢?” 梳夏听她语调正常,道:“被二老爷抓走了,这会儿正在行家法呢。” 南风正色:“那官眷又到了多少户?” “方才下晌又来了三户,夫人回府后,正与早到的两位官眷陪着呢。据说明后日靖王妃也要到了。”母亲高敏这会儿还未接旨,因此还不能称为郡主,亦不便称为延平侯夫人。 李南风听到这些印证,神色更是凝重了。 这全部都对得上,况且她是活人,梧桐她们都是活人,也就是说,她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十一岁! 这么说来,她是真的死了,晏衡那家伙真把她给害死了? 她历尽几十岁的斗争和经营,才得到一手凭自己就能在京师呼风唤雨的本事,结果晏衡那王八蛋竟真的把她给害死了? 她都还没来及好好享受这份成果!…… 哥哥留下的独子煦哥儿才刚刚入仕,还没来得及有能力独自撑起李家! 她计划下个月给父亲做的法祭还有细节没商定! 她案头还堆着一大堆的账本帖子没有处理,那可关系几万两银子的营生! 二房那边宜姐儿跟晏修翎的事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对了,还有她三年前就搬出李家撇下她这个母亲自立门户去了的长子这个月就要成亲,但整个议婚前后他压根就没有通知过她这个母亲一个字,眼下京城不少人背地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还得设法圆这个场! 她就这么死了,李家怎么办?煦哥儿怎么办?他们母子关系又怎么办? 还有她费尽心机拼出来的那些成就,岂不等于白忙乎了?! 她有那么那么多的事情待办,这一切却被晏衡这厮全给弄毁了! 死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把那黑心竖子给劈死! 她咬牙看着四下,旋即生起即刻就要进京的念头! 既然她能重生,那么也不见得没有办法还魂到前世,相国寺里的高僧成悦就颇有修为,她会看天象的本事就是他传授的,平日他还给人占卜,也许成悦会有办法让她回到前世! 她已经按捺不住了,转向梧桐:“谭峻呢?” 梧桐微顿:“在山下。” “疏夏,姑娘呢?!” 正说着,远处又有人来了,这声音也再熟悉不过,是母亲高敏身边的大丫鬟金瓶。 金瓶到了跟前,见她们都默立着没动,旋即催促道:“姑娘怎么还不回房洗漱用饭?夫人回头可要数落了!” 梧桐两人闻言惊慌,而理清了处境的李南风此时听提到高氏,眼底却倏然淡漠。 第002章 公子神人! 行邸早安排好了各家的住处。 靖王府与太师府地位最高,分居东西两路的正院。 李南风下山进邸的当口,晏衡正伏在东路偏院里的枕上,定定望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修长笔直,虽然尺寸未足,却灵活有力,无疑是双持兵器的好手。他反复地看了片刻,然后抬头看起屋内。 从旁也瞅了他蛮久的阿蛮忍不住上前:“公子,您没事儿吧?” 晏衡扭头瞅他,目光在他的总角上停留了好久。 阿蛮更无措了:“公子,小的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给您看看?” 说不上什么毛病,不过是昨夜染了点风寒,下晌服过药,昏睡了半日,醒来就这模样了。 公子的母亲便是大夫,来看过说没什么大碍,但阿蛮瞧着,总觉得有点大发。 晏衡侧着身坐起来,就着来搀扶他的手下了地。 “几更了?”他问。 说着话他又抚了抚自己嗓子。 “快二更天了。”阿蛮小心翼翼地搀着。 晏衡目光流转,突然间身子一顿:“二更了?” “对啊……就是快二更了。”阿蛮心里头又是一抽。 晏衡屏息半刻,倏然推开他下地,神色诡异地瞥向后窗。 于灯影里站了会儿,他又恢复慢吞吞的姿态,目光下垂落在就近的茶几上。 茶几上搁着把短剑,不算名贵,但剑柄上的繁复刻纹已被磨得很光滑,看得出主人很常用它。 他信手拿起来,看了半刻,而后搁在掌心挽了个剑花,噗噗风声顿时惊得烛光都起了颤抖。 阿蛮一惊:“公子!” 晏衡食指勾着剑柄,唰地一声剑刃又回到了剑鞘。 这一手简直出神入化,令阿蛮惊为天人:“公子近来技艺如此突飞猛进,王爷必然会吃惊不小!” 晏衡神色平静,端起药碗。 烛光从他的前面照过来,阿蛮立在淡定若素的他背后,看到他浑身被光亮勾勒出的一圈金边,莫名觉得他今夜里格外伟岸起来。 靖王出身世家,血统好,长相好,夫人又是有难得的好相貌,因而他家公子,也从小就有一副令人惊叹的容颜。 如今他又露了这么一手,这简直,这简直……唉,他今年分明才刚满十三岁啊! “公子,大公子二公子明后日就要到了,可是公子您才是跟随王爷这么多年风里淌雨里过的,也为朝廷流过血受过伤,他们不过是凭借着嫡出的身份一跃成为王府未来的少主。小的可真担心您到时候——” 阿蛮斗着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晏衡却似是没听见,一面掏帕子拭唇,一面看着桌上沙漏,道:“母亲这会儿在哪儿?” “应是在王爷房里。” “去外面等我。” 阿蛮退出去。 晏衡望着空了的屋子,走到衣橱前拿出个大包袱,包袱里都是他随身的衣裳。 随手翻了翻,包袱里除了衣裳,还有几枝箭头,一把小匕首,都是少年玩物。 他两手支着桌子,沉思了会儿,而后挑出件丝袍来换了,再拿着那把剑绕到了床后。 刚出现,一支利物便挟着阴风破窗而来! 他撑着墙壁往角落里一滚,便听耳畔噗的一声,那利物已然没入床板! “公子!” 听到动静的阿蛮闯进来,看到地上的他和床上的箭他立刻吃了一惊! 但晏衡没理会他,旋即抓起那把短剑掷出了窗去! 院里刹时传来砰的一响,有重物落地,阿蛮骇然,随即推开窗,只见院里地上正蜷缩着个人影! “快来——” 阿蛮扯开嗓子,却在刚出声时就被晏衡捂住了嘴! 窗外侍卫们听到动静已经赶过来,接而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也响起。 阿蛮直到院子里没了声音才被放开,他大口呼着气,急切地道:“公子——” “别说话!” 晏衡示意他回到外间,仔细看过周围,才重新在床头坐下。 “刚才的事情先保密。”他慢条斯理拂着袖口,浑若方才不过是吓跑一只野猫。 阿蛮拍着大腿,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不可思议了,这宅邸乃是由靖王带着五名悍将一同率兵把守着的,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所率之手下也不输人,此间防卫可以说不会比宫廷御卫要差! 这刺客能闯过防卫到得此间行刺,身手定然十分了得,可他居然闷声不响间就被晏衡一剑穿胸了?! 晏衡身为靖王唯一带在身边征战的儿子,自然也是个好苗子,可关键他才十三岁! 就是靖王自己十三岁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强吧? 这怎么……一觉醒来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晏衡道,“不是真想杀我,不过是来试探试探我而已。” “您怎么能肯定?!”阿蛮急道,“您是王府的三公子,谁敢这么来试探您?再说刚才差一点点可就要命了! “——您等着,我这就去禀报王爷,居然敢在靖王府三爷头上动土,此人怕是上赶着去投胎了!” 晏衡拉住他:“别忙!你这一去,我剑刺刺客的事可就瞒不住了。要让父亲知道我身手已经有这么好,你觉得忠君如他,会放着这么扎眼的我留在京师? “你方才不是还担心两位哥哥一到,我的地位就将一落千丈么?” 阿蛮一想,恍然道:“对,王爷常说月盈则亏,靖王府如今已经位极人臣,若是让王爷知道公子有这么好的身手,定然会把公子远远地放去军中服役以示忠心,哎呀,这样一来,那公子根本就谈不上争世子之位了!” “聪明。”晏衡竖指示意他小声,“所以别声张。” “那公子难道早就习成了武艺,故意藏拙?” 晏衡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就说嘛!”阿蛮高兴地击掌,“以公子您的资质,一定是继承王爷衣钵的不二人选!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白担心这么多日! “不过这刺客又怎么办?即便有惊无险,刚才也是犯到了公子头上,咱们就这么放他走了?” “才夸你聪明,这就犯傻了。”晏衡起身,“这行邸防卫森严,不可能有人能无声无息地闯进来还能撤走。所以这人多半是这里头的人。 “方才他已经受了我一剑,你明天想个法子去查查谁受伤不就有数了?” 阿蛮再击掌。又犯愁:“守卫的将士几千人之多,只怕等我查到了人家伤也好了。” “查王府的人就行。”晏衡道。 “阿檀!” 阿蛮正想再回话,门外即传来焦急的女音,有人提着裙摆快速地进门来了。 晏衡看到她,整夜淡定的眼底竟然也有了狂澜:“阿娘!” 第003章 被责问了 林夫人箭步迎上,扶着他肩膀上看下看:“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哪里?!” “我没事,看到阿娘,就什么都好了。” 晏衡被母亲搂着,挺大个的小爷们儿,不料竟滚出两颗泪来。 林夫人随着丈夫见惯凶险场面,见他哭了还略感意外,但因为是自己的骨肉,抬袖帮他把眼泪擦了,也没说什么。 看他完好,便先按着他坐下,唤来阿蛮询问事由。随后又安慰晏衡:“别怕,你父亲正在与将军们议事,回头就过来了。” 晏衡点头,一只手仍攥着她的袖子,如同一只无助小白兔。 …… 李南风到了西面正堂,立在院门外没有再抬步。 窗户内虽然点着灯,但不亮,依着李南风对李夫人的了解来看,她此刻应该还并没有回房。 她当即转了个身,往正堂东南侧的偏院走去:“我先去看看勤哥儿!” 对于她要先去看李勤而不回房,金瓶与疏夏梧桐都是不同意的。 “太太很生气呢,您还是赶紧回房洗漱,别触霉头了!” 李南风恍若未闻。 若在前世,她自然是一刻不停急忙顺着母亲的心意行事,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俨然一个大家闺秀,这样母亲或许心情能顺点儿,不会因为她的不受拘而过份苛责她。 可是现下怎么能够呢?你能指望一个肆意横行惯了的人回过头去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也不是不行,只是没那必要。 因着行邸住的人多,因而各家住处也紧。 南风的院子隔壁就住着李勤,去到的时候四叔李济善已经把他揍了一顿。 她既然来了,少不得给个台阶下:“三哥也不是故意的,四叔饶了他吧。” “那怎么行?我得打断他的腿!” “改日蓝儿给四叔纳鞋底!” 李济善一张脸就绷不住了。 由于李夫人殊然的出身,以及李存睿对光耀李家门楣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作为独女的李南风在李家本就显得不同。 再说她自己行事也有分寸,在金陵那些年,老太太们和老太爷们疼她,叔伯婶娘与兄弟们大多也都很欢迎她。 她这满身狼狈地跑来求饶,谁还好意思不给面子? 李济善瞅了眼扭头偷觑过来的李勤,虎脸道:“你看把你妹妹给连累的!” 李勤忏悔地低了头。 南风看这意思是放行了,便赶紧让人扶他回房。 到了房里,李勤推开小厮,有模有样地冲南风施了个大礼:“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丢下你,还帮我告饶,你的大恩我记下了,放心,来日我定给你做牛做马!” 李南风笑了下。 但下一瞬又笑不出来。 李勤性子实诚没心眼,从小到大没少替南风顶缸背黑锅,他们俩的的确确也是堂兄弟姐妹里关系最亲近的。 可正因如此,随着在京师活动变多,城中纨绔盯上他的身家地位,设局使他染上了赌瘾,此后又长年混迹勾栏院,染上一身病,未满二十就死了。 她的先生盛贻生,直到十余年后还拿着李勤曾经做过的画作叹喟:可惜了一笔好丹青。 李济善虽然打起他板子来从不心疼,但失去儿子之后,正当盛年的他也很快病倒。 她在李家,最无话不说的人除了亲哥哥李挚,就是李勤了,哦不,有些事情可能连李挚都未必知道。 李勤过世的时候,李南风为他吃了三个月的斋食——他被人拉拢的时候正值侯府出事之时,她根本没顾得上去关注他,她后悔,倘若那时候留出一分心来在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不要你做牛做马,你日后长点心眼就好了。” 李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看到她还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乱了,脸上还有青草压出来的印痕,忙又道:“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跑过来了,回头要让伯母瞧见,你八成得跪断两腿不可了!快回去吧,别管我了!” 李南风不着急。 李勤直接把她推到了门下:“哎呀呀,快走快走,别磨叽了!” 金瓶已经等在庑廊下,正好把李南风一把拖住,南风无法,只好随她走向正堂。 丫鬟们悄摸地推着她先回房更衣,正房门却开了,金嬷嬷走出来,立在廊下长长地咳嗽了一声。 李南风只得又站住,拂平了衣襟,上了台阶。 李夫人坐在妆台前,微低着头卸妆,脖颈与后背连成一条极完美的弧线。 “回来了?” 金簪在案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体面的李夫人头也没回,但随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着震慑。 李南风目光仍追随了这道身影一会儿。 高家历史追溯到最早,可至三朝以前,相距当今近四百年。当时的祖先也曾是这片中原大地的皇帝,江山更迭之后,皇族余部分居四海,李南风的外祖这支不知是其中哪支,总之高祖于两百年前在江南落脚,醉心学问,繁衍子嗣。 被父辈严格教育出来的李夫人也衿贵,博学,克制,几乎拥有世家贵女的一切好品行,也是彼时京中子弟仰慕的淑女。 但在这样的母亲面前,南风却只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嗯,回来了。” 她心里叹气,望着地下。 如果可以,她真是永生永世都不想与她再做母女。偏偏老天爷作怪,又把她给推回来了。 这叹气声不经意间竟随着话音吐了出来,李夫人摘耳环的手停了一下,身子转过来,目光直接落到她印子还没退去,并且还垂了几条额发的脸上。 “真是好形貌。知道的是世家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乞儿呢。” 李南风望着她这副熟悉的睥睨嘲弄的姿态,内心已经十分麻木。 她说道:“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回来的时候刻意避着外人的,也没丢您什么人。这行邸里的小姐,都是年纪不大的,未必就从没有过淘气贪玩的时候?母亲不关心我晚归便罢了,要责骂我也受着,至于这么讥讽我么?” 第004章 我要进京 “你还会在乎我讥讽?要是在乎,就不会在我身边受教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叫仪容得体了!” 李夫人怒斥道。 南风内心毫无波澜。只不过这场面倒是揭开了一些尘封往事。 她记得前世里这个时候她的回应是不停的辩解,毕竟她才十一岁,父母亲于弱小的她而言依然具有绝对的权威。 可是母亲依然认为是她成心如此,并且,还将前世里她未曾来得及求饶,而最终被打伤了的李勤所承受的后果也算在她身上。 其实她跟母亲不亲密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外因,父母之间感情虽然不算轰轰烈烈,但父亲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室,更不存在什么会引起身为原配的她嫉恨的庶出子女。 李家也是京中的望族,是通情达理,会善待儿媳的人家,加上她的出身,她也不曾在夫家受到什么压迫。 只有一点,她自幼丧母,是完全凭自己的努力在名媛倍出的高家脱颖而出的,于是也以此为标准来要求儿女,或者说,是要求她这个女儿。 南风对外祖家的事情并不太了解,高家在嘉兴,与金陵相隔不算太远,但因为战乱,因而往来甚少。 后来李存睿辅佐高衍为宁王,偶尔才会有高家人因战势之需到李家来行走,但也几乎不会在李南风面前论及家常。 南风出生时,宁王大军已经逐步北上,高家人牺牲的牺牲,随军的随军,留在后方的都是妇儒,更是不便远行,因而到得南风耳里的消息甚少。 后来高家成了皇族,皇帝并未让族人全部进京,加之李存睿过世没几年,李夫人也过世了,她在娘家的往事,李南风更是不曾知晓。 在她印象里,母亲似乎就天生是李家的人,她没有过去,是一个只要活一天就保持着一天贵女贵妇姿态的仕宦表率——事实上,她也确实把这一点做到了她临终之时。 可是李南风并不是在森严的高家长大,她也没有经历过丧母之殇,李家很有人情味,允许子弟姑娘们一道读书,时令季节外出游玩,也不严拘男女大防,她的童年过得多姿多彩,她有众多的朋友,兄弟姐妹,以及能找得众多的人生乐趣。 她这种无拘无束的性格,无疑与李夫人所期望的衿持含蓄背道而驰。 李挚十三岁时就跟随父亲去了军中效劳,他倒是投奔了自由!她李南风可惨了,类似这样的严训,足足延续到她成年。 她二十五岁时母亲过世,她精心操办丧事,却没掉过一滴眼泪。不是不想感怀母恩,实在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什么事情值得感怀。 想到这里,禁不住吁了口气。 她抬头道:“您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再重生三世,她都不可能变成她李夫人想要的样子,自然也不必在这方面徒劳顺从她,还是尽量相安无事就算了吧。 听着不对劲,金瓶的祖母金嬷嬷又使眼色过来:“姑娘,岂可这么跟太太说话!” 她是李夫人的乳母,一向在李夫人跟前有脸面,要教导李南风两句也是使得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呢?”李南风摊手,“难道不是我任何辩解母亲都认为是强辞夺理么? “只有您是对的,您的话就是天条,我不能反抗,也不能被宽恕。勤哥儿尚且有个会借坡下驴宽恕他的父亲,我呢?从小到大我得到的只有苛责。 “我竟不知道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你才会开心?就算我变成第二个你,也许你还是不会开心。” “嗒!” 一只褪下来的羊脂玉镯子,被拍在桌面上。 金嬷嬷她们吓了一跳:“太太息怒!姑娘可是千金小姐……” “别跟我提什么千金小姐!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千金小姐!” 怒斥声劈头盖脸地袭来。 那张即便是在战乱之时也保养得极好的脸庞绷成了铁板,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表现出冷淡严肃目光的眼睛,此时也迸射着灼人的怒火。 南风别开目光不与她对视。 她真的没想跟她争长短。前世里她都没跟她争论过几回,难道在过了半辈子人生之后,她还要跟她争执不下不成? 但让她再度做个唯命是从的小女儿,是真正做不到。 她已经有三十八年的阅历,已经靠自己的强硬挺过人生中那么多的风浪,她已经深深地尝到过自由和抗争的甜头,哪里还做得到低眉顺眼? 前世里她倒是选择了顺从,可结果呢?结果连她自己的儿女都不认她了! 要想活得畅快,不还是得靠她自己争取。 她说道:“您总是不满意我。” “我为什么要满意你?”李夫人道,“你有哪里做的特别出色?你只会变着法儿地与我作对,给我闯祸!” 李南风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抬头道:“既然母亲执意认为我在这里给您丢人现眼,给您添麻烦,那么我就自请离去吧。我要先行进京,去见父亲,请您允准。” “姑娘!” 疏夏她们张大了嘴。 她们生在李家长在李家,从来没有见过这对亲母女闹得这样不可开交过,他们的小姐从小就聪明又听话,虽然活泼,偶尔闯祸,可又哪有一次是跟母亲顶过嘴的? 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跟自己的母亲顶嘴顶得没完没了了呢! “姑娘一定是累了,累糊涂了!太太您息怒,别气坏身子,且让姑娘回房去!有话明儿再说!” 金嬷嬷她们纷纷地打圆场。 南风垂手立着,想了又想,没再坚持离去火上浇油了。气死亲娘是要遭雷劈的,她已经遭雷劈过一次了,不太想马上再来一次。 李夫人却怒道:“你们拦着她做什么?她不是要走吗?走了倒好!”她指着金瓶:“你去!这就去吩咐谭峻,让他即刻把她给我送进京!” “太太……” “慢一步我拿你是问!” 第005章 谁被刺了??? 东边跨院里的嘈杂声掩盖住了西边的动静。 林夫人一番打点之后,院子里已经控制下来,晏衡目光紧随着母亲游走,把才从惊吓里平复的阿蛮看得心下又一吊一吊地。 “公子要不要喝茶?公子要不要吃点心?” 晏衡并不管他,一双眼只顾落在林夫人脸上。 林夫人终于也发现了,走过来道:“莫不是吓丢魂了?” 晏衡摇头。 林夫人便又道:“是不是伤着哪儿了,不好说?” 毕竟儿子也十三了,她是医者,她懂的。 晏衡嘴角微滞,仍摇头打量她。此时他的母亲刚至三十,亦属风华绝代的年纪,常年跟着大军风餐露宿的缘故,使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官眷要苍老一些,但五官底子摆在那里,鱼尾纹与鬓角的些许白发也掩饰不住她的风华。 他黯然道:“阿娘这回可别丢下孩儿了。” 林夫人微怔。随后失笑:“说什么傻话?仗早就打完了,如今天下太平,我们自然是一家团团圆圆了。” 晏衡也没多说。 阿蛮进来:“王爷来了。” 晏衡刚扭转头,门帘哗啦啦作响,有着魁梧身形的男子就大步跨进来,他目光直接锁定在紧牵着林夫人手的晏衡身上,之后重新迈步走过来。 晏衡站起来,目光也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俯身拜下去:“父亲。” 靖王走过来,扶着他肩膀端详:“怎么样?” “让父亲担心了,儿子无事,不过被吓了一跳而已。” 靖王环视一圈屋里,又斥道:“屋里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防身武器也没留下一件?” “不关他们的事,儿子的剑一直都未离左右,方才事出突然,儿子情急拔剑丢出去了。因为不知对方武功深浅,不敢贸然追出门,因此也不知短剑下落而已。 “——阿蛮,你快带人去窗外找找,应该丢不远的。” 晏衡说。 靖王吩咐门下侍卫:“立刻封锁四面出入口,掘地三尺,也要把此人找出来!” “遵令!” 林夫人给靖王递了碗茶,望着他深陷的眼窝,说道:“何大哥他们都回去了?” 靖王接过,坐下道:“回去了。”又道:“你有事寻我?” “我无事。”林夫人笑道:“不过看你自出京以来便连日不曾好好安歇,心疼你罢了。” 说着她走到他身后,替他捏着肩,又侧身探头来看他:“阿檀风寒初愈,又突遭惊吓,我担心他,陪他会儿,一会儿昀哥哥可先回房。” 靖王握住她一只手,闭眼轻靠在她手腕上,说道:“你这两日在忙什么?我也没怎么见到你。” 林夫人垂眸:“沈姐姐不是快到了么,虽说早准备了见面礼,终究心里忐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我这两日把他们要住的院落亲自收拾出来了,但愿她能下了马车就可歇息歇息。” 靖王手顿住,眼睛睁开来。 晏衡嘴角藏着不屑,别开了脸。 案上黄历显示着二月十九,再过两日,的确该是沈家人到达的日子了。 “她不太喜欢用旁人动过的东西,你不用忙乎。”靖王道。 林夫人也停下手:“那她喜欢什么?比如说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我针线不行,吃食倒还马马虎虎。” 靖王垂头吃茶,动作沉重又缓慢,显然没打算再往下说。 晏衡望着窗外浓浓夜色,抬步出了门。 …… 李夫人向来言出必行,下令叫传谭峻,谭峻就来了。 但谭峻受过金瓶示意,以趁夜出行不安全为由请求改到天亮之后,李夫人倒是准了,李南风也没意见。 她虽然急着走,也知道轻重,这当口真没必要连安危都不顾了。 这么一来,到底是把隔壁给惊动了,李济善两口子和李勤听说李南风要先进京,连忙要来劝阻,就连就寝了的长女李舒都爬了起来。 但南风早在他们进院之前就先跟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推说自己十分思念几年没见的父亲,成功把他们给按了下来。 但李勤却表示要同往,因为怕南风路上不安全。 李舒瞪了他一眼:“护送是假,脱缰是真吧?” 李济善两口子也有这顾虑,可这小子主动提出要送,还拍着胸脯保证听话,权衡之下,也只能答应。 虽说同样看不出来李勤能发挥什么作用,但念在前世里哥俩好的份上,李南风也同意了。 到半夜时已经收拾停当。 说是说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终究事情太过顺利,再者人生在脑海里纵横交错,这一整夜便没睡着。 她急着摆脱这一切,另外倒也是真真想见见父亲和哥哥了。 梳洗完后她就靠着床头等着。她没诰命,所以即使提前走也不会有什么禁忌,况且沧州离京不过四百里,路上不遇骤雨,最迟晚间就可到达。 期间金嬷嬷与金瓶她们都悄悄来过几次,但半路便让李夫人派来的人给唤回去了,可见也是铁了心。 南风有时会觉得,自己的铁石心肠,其实就是遗传了母亲的。 但无所谓了!明日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在父兄下令精心准备好的闺房里美美地酣睡了! 如此盼到天亮,天边有了鱼肚白,她便着疏夏去寻谭峻。 疏夏刚跨出门,旋即又掉头回来了:“姑娘,咱们出不去,靖王着人把门守住了,行邸四面全是重兵,看得严严的!” 李南风正喝一半的参汤放下来:“太太托了靖王?”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李夫人换了个法子拿捏她,不放她走。 但疏夏神情凝重地摇头:“不是的,是王府的三公子,昨夜里突然遇刺,现如今王爷正着人严密守卫行邸,密查凶手呢!” 李南风张嘴呆住。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行刺暗杀什么的自然不是稀罕事,毕竟大家的敌人是整个前朝,亡国余孽究竟有没有清除干净,谁也不知道。 但新君登基已有三月,各司已经牢牢掌控了局势,前朝余党即便是还未尽数消灭俘获,也早已经逃离得京畿远远的,这个时候,在防卫森严的行邸之中,怎么会突然出现刺客呢?! 她合上嘴巴。 但下一瞬又突然张得更大了! ——“三公子”?! 她方才说的是靖王府的“三公子”?!! 第006章 那老匹夫! “你说的可是晏衡?!”她道。 “……正是,就是那位在征途中出生,又随着靖王南征北战长大的晏家三公子,小名叫衡哥儿的!刚到行邸时咱们还跟他碰过面的。” 果然是晏衡那老匹夫! 李南风一身松散的筋骨倏然之间支楞起来! 她倒差点忘了,晏家三个儿子里唯独从小跟着靖王南征北战的晏衡此番也在这儿! 她如今落得这境地,可不就是这老匹夫害的? 她赶路赶得好好的,如果不是那厮追上来拦住她马车,她怎么会被雷劈?怎么会死?!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昨夜里跟李夫人的争执,此刻也还正让她窝着火呢! 她抬腿便跨了门,不由分说往东边去。 庑廊下她又突然停了步! ——不对,算起来老匹夫眼下比她也大不了多少,还是个祸根孽胎! 再说他爹娘还在这儿,她这么闯过去…… 她抻抻身子把身转了,面向慌不迭追上来的疏夏:“谁干的?得手了没?!” 疏夏上气不接下气:“未,未曾,据说被晏公子掷剑吓跑了。” “那不可惜了?”李南风放手,在门廊下来回转圈,迭声道:“怎么没一招剁了这祸害?剁了多好!岂不是造福苍生?” 疏夏无言以对。 李南风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疏夏摇头:“没有不对。就是,就是觉得姑娘这两日,气性,气性稍微大了那么一点儿。” 李南风停住脚。 废话,前世里皇帝仁厚有余而魄力不足,守成之才而已,李家却接连让她推了好几个子弟进入朝堂要部做出了实绩,替他撑起了布政衙门,连太后都对她格外看重起来了,都这样了,她气性能不大么? 她瞅了她两眼:“有线索没?” 疏夏又摇头。 李南风一拂袖,吁气回了屋里。 生死之仇搁在那儿,她定然是不会放过这渣滓的。 但话说回来,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出门——来日方长,姓晏的这里她回头再算账也不为迟。 “让谭峻去跟王爷说说,请他通融通融。” 抓凶手虽然要紧,只要靖王不至于认为他们李家人里还藏着刺客就没有问题。 “可是姑娘,即便是王爷肯通融,既然出现了刺客,也危险啊!还是不走了吧。”疏夏劝说道。 李南风一度没有吭声。因为疏夏的担忧也可以说是她的担忧,尽管前世里没有遇见什么事,可毕竟事情发生了,谁能保证她一路定然安全? 跟靖王府一样,他们延平侯府也是帮助皇帝拿下前朝天下的一等功臣,既然晏衡遭遇了偷袭,那么她也有可能。 “姑娘,要不别走了吧?”梧桐也走过来软声软气地劝道。 李南风坐下来,抬手支住太阳穴。 今日不走,半个月后进京,也许不会改变什么,可是既然要走,那么多做纠缠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该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么? 她想了下,摆手道:“先让谭峻去打听看眼下什么情形。” …… 昨夜里靖王下令封宅之后,阿蛮即派了晏衡身边几个护卫分守在各处关卡,随后又吩咐了几个人暗中盘查王府的人。 王府的人都是靖王的人,阿蛮并不觉得靖王身边会有奸细,但是他是打小就跟在晏衡身边的,对他来说晏衡才是他的主子,因此即便是大不讳,他也不曾放松。 早饭时晏衡坐在林夫人房里,手拿着一只包子,慢条斯理地瞧着。往日该是相当随意的一群下人,今日在他虎虎生威的坐姿之下,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恭谨。 林夫人梳妆完毕走到外间,说道:“怎么光看着,不吃?” 晏衡把包子放下:“阿娘今日还要收拾沈家母子的院落?” 林夫人嗯了一声,执着勺轻轻地搅着碗里的粥。“那是你嫡母,是你父亲的原配夫人,我自当尽心。” 晏衡道:“什么自当不自当,当年您又并非明知故为,何必低三下四。” 靖王的原配夫人,是早年间有“燕京四大家”之称的沈家的小姐,刚好晏家也是燕京四家之一,从小晏崇瑛与沈氏便熟识,可谓青梅竹马,早早地订了婚约。 他们婚后第四年,晏崇瑛在外驻军,朝廷疑心他投了叛军,把晏家老夫人扣在宫中。 老夫人自刎明志,临终前暗托了可靠的宫人传信给晏崇瑛,彼时晏崇瑛离京千余里,在京的发小故交联手将晏家家人分批送出京师,晏崇瑛从而率领三万将士反叛,在湖州揭竿伐周。 沈氏带着两个儿子南下途中遇上战乱,与晏家队伍走散,长达两年下落不明。 期间跟随父亲在容城治疗鼠疫的林夫人与晏崇瑛相识,两人相互配合着救下了大半个城池的百姓。 晏崇瑛为被缚的林夫人向敌军屈过膝,林夫人也替他寻药而孤身闯过沼泽地,沈氏母子被传死亡后的第三年,他们也成了亲。 次年晏衡出生,三岁时,沈夫人竟又被晏崇瑛的堂弟在巴州找到了,原来沈夫人带着两个儿子被敌军捉到,被当地的叛军攻打朝廷军时顺道救了下来。 如此,晏崇瑛便同时有了两个正妻。 晏衡的母亲从来没想过这个结果,她让晏崇瑛去接沈氏与两位公子,晏崇瑛去了,但沈氏听说他再度成了亲,执意不肯过来。 后来这些年,林夫人跟随着晏崇瑛刀尖上打滚,征途中没有人会把过多的心思转移到这种事上,过去就连晏衡也并未觉得再多出来一个嫡母和两个嫡兄,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纵然他知道有他们存在,在他心目中,他与晏崇瑛和林夫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仗打完了,国事了了,家事也终于到了搬到台面上的一刻,王府终究需要一位王妃,林夫人让贤了,她让晏崇瑛去接林夫人。 晏崇瑛遣了身边最为得力的谋士前往,沈夫人原不肯来,上个月不知为何又还是答应了。 而晏崇瑛被钦点出京迎接功臣家眷,林夫人既然退居“侧室”,她便不能不来。 也正因为身为弟弟的晏衡需要迎接和拜见兄长,也才会有了这趟行程。 第007章 谁下的手? 林夫人出身岐黄世家,自幼并不曾受拘于儒家礼法,但因为晏崇瑛,为这个男人出身入死过的她也甘愿以侧室自居,在沈氏面前执妾礼。 然而她这么委曲求全,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呢? 等回到京师,晏崇瑛为了哄回那个青梅竹马的发妻,便会打发那个与他生死与共十四年,在他每一次生死攸关之时都舍命伴随的“侧室”去往晏家祖籍。 在那个男人看来,林夫人这十几年的相伴之情,大约是还抵不上与沈夫人的结发之情的。 于晏衡的母亲而言,她多年的付出与眼下的委屈求全又算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她选择了了结此生,留下遗言说不再成为所有人的障碍。 这样一来,她的退让在晏衡看来就显得那么可笑了。 “话不能这么说,事实已经这样了,只能求个最好的结果。”林夫人给晏衡夹着火腿丝儿,说道。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沈氏和两个嫡子能够接纳她和晏衡。虽然看沈夫人的态度有些悬,但是,她已经把诚意给出来了,也问心无愧了。她跟晏崇瑛也是有儿子的人,总不能轻易就放弃。 晏衡捏着包子坐了半晌,说道:“不管怎么样都好,阿娘心里可得记着还有个我。这没娘的孩子,日子可过得苦透了。” 林夫人抬头道:“怎么会呢?等我老了,你还是我的依靠呢。” 晏衡笑了下,把包子扯成了两半。 眼目下把他当成依靠的母亲,彼时却还是舍得下他去寻死,不知那又是经历过一种怎样的心寒和绝望? “公子。” 阿蛮提着短剑进来,看到林夫人,先施了礼,而后冲晏衡躬身:“剑已经找到了,被弃在东墙面角下的柴禾堆里。”说完他把剑呈上去,并轻轻使了个眼色。 晏衡接剑看了看,站起来道:“母亲慢用,儿子先回房。” 林夫人嘱咐他病才好,别到处走,他应下,出了门。 抄手游廊下阿蛮压低声说:“王爷此番带来五十名侍卫,十名王府下人,几乎都会武功,但目前查到的那些人里,没有发现可疑人,都是花名册上有名有姓有来历的。” 晏衡一言不发往前走。 阿蛮接着又道:“其实小的觉得,以王爷的治军手段,身边若还存着奸细,目标定然也是冲着王爷来,而非公子,所以咱们是不是找错目标了……我觉得王府的人不至于。” 靖王府位高权重,替靖王卖命有啥不好?非得自寻死路? “我几时说一定就是王府的人干的?”晏衡停下脚步,“不是你昨夜里说范围太大很难找吗?我不过就是提个建议让你先从王府查查看的呀。” 阿蛮倒也无可反驳。 这时护卫郑霖走过来:“公子,有个奇怪的事儿,延平侯府李家的大小姐一早上就在着人打听四处关卡的情况!” “李家大小姐?” 晏衡止步,骤然望过来:“你是说李南风?” …… 行邸虽大,到底也不过一所宅子,经过半夜,全宅子的人都知道了这消息。 但大伙不少虽是锦衣玉食的贵胄,可在乱世里生存了那么久,遇到这种事情都相对镇定。 除去交代身边人勿要随意走动,并没有人对此过份惊慌。 谭峻作为李存睿直接派过来的护卫头子,当然能耐不小。一顿早饭的时间,他便把里里外外情况摸了个透熟。 “刺客是昨夜戌时左右在晏三爷院子里行凶的,据传刚好晏三爷醒了过来,掷剑吓跑了对方。 “随后靖王知道了,下令封锁进出关卡,一直到如今。晏三爷没什么大碍,这大约也是王爷至今未曾露面的缘故。” “这年头怎么连刺客都业务不精了?”李南风捏了颗花生道。 谭峻不知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又还是试探道:“姑娘认得晏三爷?” 李南风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谭峻打算退下去,却忽然又被唤住。 他抬起头,李南风方才还慵懒的神色蓦然间凝重了些许。 “姓晏的虽然无耻,可他如今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靖王就在此间,刺客若是为寻仇而来,那为何不杀靖王而选择杀他?” 换句话说,这当口除了她李南风有足够理由向晏衡下手寻仇之外,还能有谁? 谭峻稍顿,道:“兴许是靖王身边高手众多,贼人无法近身,无奈之下便寻他的子嗣下手?” 李南风抻直身子,冷哂道:“没那么简单。靖王与林夫人此番是来迎接原配沈夫人的,晏家两个嫡子也会跟着到行邸。 “那两个已经成年,虽然未曾出征过,身后却有一个庞大的沈家,且他们还都是嫡子,刺客要对子嗣下手,哪里轮得到他晏衡?” 谭峻语塞。 李南风站起来,又道:“为了此次出行顺利,朝廷指派了五位大将并数千精兵相随,靖王府的人更是精干强悍,这贼人能够闯入行邸行凶已是蹊跷,敢冲晏家人下手就更加胆大了,更莫说他还能全身而退,令将士们追查整夜还未落网。” 谭峻肃然起敬:“那姑娘的意思是——” “簪缨各家因着家眷未进京,尚且都未曾封世子,诰命的旨意也都还没有下来,举朝可就靖王府这么一家异姓王,沈夫人所出两个嫡子毫无寸功,面对同样也是明媒正娶的林夫人所生、且还曾跟随着靖王与皇上南征北战的晏衡,他们能有信心这世子之位一定是他们的?” 谭峻讷然:“您是说下手的可能是那两位公子?” “那倒也不见得。”李南风停顿了一下。随后她又道:“沈夫人带着晏弘晏驰在湖州居住,几乎不曾离开,兄弟俩也从没到过军中,靖王身边的侍卫却都是他自己选出来的勇士,不可能有外人混得进去,包括晏家兄弟。” “那这……” “刺客是谁我或许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断定,靖王绝不会对此心中无数。” 前世里必定也是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是没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可见是及时被捂了下来。 能够那么短时间被捂下来,足以能够说明靖王在事发之后就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做出了决断。 她徘徊了两转,最后停在门下道:“我们去见见王爷。” 第008章 她想干嘛? 李南风对晏家的家事丝毫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自己今日能不能启程。 不过在去往东边的路上仍有一事引起了她的疑惑,前世里此事既然被捂了下来,那这一世,靖王又为何不捂了? 进了靖王院子,靖王正在房里执卷看兵书,不过目光却似聚焦在案头一盏莲花盏上。 不愧是行武出身,南风才到门槛下他就敛神抬头了,凝重的神色也逐渐缓和:“蓝姐儿来了。” 早前说过,李家与晏家有世仇。 原先燕京城里有四大世家,李、晏、沈、程,在前周并立了近百年,彼此往来密切,到了李南风的曾祖父李灼那代,晏衡的曾祖父晏晗被揭发侵吞军饷,受审之时却反咬时任兵部侍郎的李灼与镇边将领勾结。 严审之下李灼含冤上吊,虽然紧接着晏晗也在天牢里死去,可两家这仇终是结了下来。 后来几十年里两姓不通往来就成了惯例。 直到周皇暴政,朝局动乱,纷争四起,李家在明哲保身前提下还屡遭皇帝猜忌,年少怀才的李存睿誓不替朝廷卖命。 那年祖父告老,李存睿举家迁回江南,时隔不到一年,舅舅忽然来信,说高家嫡支的高衍在黄山起事,请李家前往助阵。 李存睿原本不屑做这等事,却经不起后来高衍亲自冒险到府游说,加入了阵营。 而翌年又在长沙府得到晏衡的父亲——也就是这位靖王晏崇瑛率兵投奔。 有着世仇的李存睿与晏崇瑛便在这种局势下意外地碰面,并且成为了比肩作战的盟友。 家仇虽然难忘,但在特定的情景下,又被悄然淡化了,自然初初也有摩擦,有顾忌,有避讳,但据李存睿后来所说,晏家那位曾祖虽然卑鄙,但晏崇瑛却也委实是条汉子,能孤身独挡数百敌军,也能凭着一杆银枪护着他们于绝境中撤离。 十五年的同甘共苦,总能留下些什么,李存睿和晏崇瑛在征途中肝胆相照,但回到京师,回到族群之中,却未能再如昔年一般肆意洒脱。 因为两边家族里别的人没有参与战争,他们只知道祖上的生死之仇摆在那里,无法接受并理解短短几十年后,冤死的二人的后代便忘却前事和乐如常。 于是带来的改变只有两家子弟日常往来无碍,两姓互不通婚的祖训,彼此都还在被严格的遵守着。 而关于她李南风前世里为着李家的宜姐儿与晏家的翎哥儿那一出而怒而告去太后跟前,这又是后事引发的另外一出了。 李南风喊了声“王爷”,顺眼打量了两眼这位。 燕京几个世家样貌血统都是没得说的,而这位靖王,除去征战数年练就的英武强干之外,浑身又隐隐散发出一种绝世负心汉的光辉。 她道:“听说昨夜里有人行凶,不知抓到了不曾?” 靖王道:“将士们正在严加盘查。”说完他微笑望着她:“你不用害怕,没人敢欺负你这小姑娘。” 李南风笑道:“我不怕,家父一介文士,尚且伴驾征战多年,如今有王爷亲率兵马在此,我自然也不能露怯,免得来日让家父家兄笑话我。”说完她接着道:“不知三公子现下如何?” “有惊无险。也可能是眼花,把路过的野猫当成了刺客也未定。” 靖王顺手点了枝安神香,漫不经心回应。 “那就好。”李南风似松了口气,“其实我来寻王爷,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昨夜里梦见家父,半夜梦回,令我大为触动,十分想念。我想此处距京不过一日路程,一夕便可见着,因而请示了家母,想提前回京探望。回头出行邸的时候,想请晏伯父行个方便。” 靖王漫声道:“昨夜才出了事故,你眼下就要赶着出门?” “思父心切,心下难忍。”李南风微颌首,又说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出门有些冒险,因此斗胆前来请示王爷,不知王爷——肯否抽几个人帮忙送送我?” 靖王插着香的手停在那里,隔片刻才扭头看过来。 …… 阿蛮和郑霖没想到晏衡会像个被欠了钱的债主一样,毫不避讳地直呼李家小姐的名字。 李家女眷长年安居在江南,而晏衡则在军中长大,除了李家刚到行邸时碰见一面,这两人是不可能见过的。他居然会在听到提起李小姐这么大反应? 侍卫再次来报李南风的消息时晏衡虽然已经恢复了常态,但他的注意力明显还集中在回话上:“李南风请求提前回京?” “正是!李小姐方才还请求王爷派人相护!” 晏衡闲散了一早上的神色逐渐有些绷不住:“她想干什么?” 侍卫摸着后脑勺:“属下不知,不过猜想应该是害怕独自上路吧,毕竟小姑娘没出过远门。” “害怕?!”晏衡扔下扇子,“她若真有那么害怕,还会挑这个时候回京?!” 侍卫连忙称是。 晏衡负手走了两步,说道:“先看看去!” …… 李南风并没有催着靖王回答,甚至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 靖王顿了半刻,神色自如地坐了回来:“你要我派人护送你?” “如果王爷肯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李南风身板挺得笔直。 靖王信手整理了两下书案,说道:“可是我眼下,未必抽得出人手。” 李南风笑道:“那也无妨。抽不出人手来也是能理解的,是我逾矩,还请王爷别见怪我。 “好在我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护卫,料想也应付得来。不过还是要请王爷给底下人打个招呼,允我通行。” 靖王靠在椅背上,注视了她一会儿,笑起来:“你这丫头,看来是非走不可了。” “请王爷通融,我都快三年没见着父亲了。这重逢之前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 靖王听到末尾,神色有些恍惚。片刻他敛去笑容,点点头道:“我奉旨护送官眷,你既急着回去,我也自该派人护你周全。” 他扭头:“初霁,下令放李姑娘通行,再派遣十个身手过硬的侍卫护送姑娘,一路上不许有任何差池。” 门外王府管事进来:“遵命。” 第009章 仇人相见 出了靖王处,南风立刻交代丫鬟们去收拾行李,再召唤李勤谭峻立刻出发。 谭峻对这个结果既意外又佩服,问她:“姑娘此番似是胸有成竹?” 李南风叹道:“既然外人不可能潜入行邸来行刺,那就只能是自己人。” 谭峻略思索,变色压声道:“姑娘这‘自己人’莫非是指靖王?” “我可没这么说。”李南风扬眉,“我不过是去碰碰运气,谁想靖王思虑周密,怕我出事,就答应了。” 谭峻暗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南风其实已经不记得当年在这里,晏家两位夫人碰面后具体发生过什么,但靖王妃只能有一个,靖王府内部必定会有一场暗战。 昨夜出现的刺客,若是晏家兄弟为取晏衡的命,未免也太蠢了。 既不是他们,又确有其事,末了又轻易捂住了事态,那谁指使的,还用多想吗? 靖王想干什么,眼下不好说,但前世里晏衡在靖王府活得好好的,还成为了前后两任君主的心腹,到最后还能祸害她,可见没那么短命。若靖王是想除晏衡而替沈氏所出的两个儿子铺路,那他也完全不必在众人眼皮底下行事,摆出这么多破绽给人看。 何况,她并不认为靖王会糊涂到舍弃自己亲养了十三年的儿子,而去指望那两个沈家养大的儿子。 即便是心觉亏欠沈氏母子,也不至于杀晏衡。 既然刺客最有可能出自靖王,那么被刺伤了的凶手怎么处置,他也总归会头疼。 如此,她跟他讨要侍卫护送,大约于他而言就相当于瞌睡递枕头了,他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么说来,一路上咱们还得给那十位侍卫提供些便利才是。”谭峻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就好。”南风道,“但也别做的太刻意。省得节外生枝。” 她才十一岁,若让靖王看出来她是故意提供机会给他弄走“刺客”,那还了得? 谭峻痛快地领了命,转去办事了。 初霁传完话回来恰逢庑廊下看到李南风往西边去。 回到房里见靖王也在窗外负手凝望,说道:“这位李姑娘,倒是来得巧。” 靖王缓缓转回身,踱回屋里道:“你认为会不会有些过于巧合?” 初霁微顿,缓步跟上去道:“这姑娘才十一岁,前两日刚来时,还跟在其母身边亦步亦趋,纵然也可能天赋异禀,聪明异常,但王府与李家女眷尚且并不熟络,应该也难以聪明到能一眼看透王爷所行所为的地步。” 靖王点点头:“但愿如此。”又道:“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只等李家车马启程。” …… 不到两刻钟谭峻便已组好了出行队伍。 李勤听说又能走了,一蹦三尺高,嫌小厮手脚慢,自己两肩各跨着个大包袱奔出来。 李舒紧跟着到了这边,一面数落着他,一面又百般地叮嘱他照顾好南风。 疏夏梧桐本来满意以为走不成了,没想到硬是让李南风给掰了回来,真谈不上佩服,只觉得她这么任性实在让人无奈又痛心,为什么就是不肯顺着自己的母亲一些呢? 虽说想念李存睿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李夫人毕竟是她的母亲,她这么倔强是不是也显得过于冷漠了? 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在李夫人面前虽然也不见得多么淘气,但到底是乖巧温顺,让坐下就坐下,让站着就站着,绝不曾顶过嘴的。 不过她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李夫人那边也犟着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点打点,再跟金嬷嬷私下里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金嬷嬷叹了口气,嘱咐两句,没再说别的什么。 南风本想去拜别母亲的,想想还是算了,她这心气,少见面少生口角就算是尽孝了。 她坐在马车里,扭头看着送出来的金嬷嬷和金瓶,心下倒有些拉拉扯扯地。 李夫人坏么?并不坏,所以她身边的人也都称得上是赤胆忠心,小时候她闹腾,只有乳母能安抚得住她她在生母那里从未得到过的耐心、纵容和温柔,在乳母那里都得到了。 她六岁时乳母回乡途中遇难,她哭得撕心裂肺,横竖要派人去找她的尸首,后来便是金嬷嬷代替乳母,每夜里搂着她在怀里睡觉。 金瓶比她大七岁,自记事起她就很懂事很沉稳了,梧桐和疏夏原来都是在她手下,也算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夫人与李存睿统共只生下她和哥哥李挚,李挚在她七岁离家跟随父亲之后,家里这些仆人,眼里便只有她一个宝了。 可是她们对她再好,又怎代替得了有着血缘之情的母亲? 她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罢了,像她这种遭天打雷劈的人,哪里配享有慈母爱护?有好父亲好哥哥护着就不错了。 …… 晏衡快步跨到中堂天井,正好透过如意门看到一列人马准备启程。 “公子!那正是李家小姐的车列!”阿蛮气喘嘘嘘跟上来,又以更惊诧的声音道:“前面是咱们王府的侍卫!王爷真的答应派侍卫护送了! “——这刺客还没抓到呢,要是路上出点什么差错,李家怎么可能会善罢干休?咱们两家都还有梁子在呢!王爷怎么——” 晏衡望着那队已经启步的车马,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没等阿蛮说完话,他便飞也似地迈下了石阶。 “哎,公子!” 阿蛮下意识出声,晏衡却已飞步贴上墙头,抢到马车前面,身子一倒,紧接着翻倒在了地上! 谭峻带着有十二名护卫,加上李南风和疏夏梧桐等贴身的侍女六个,以及李勤一行十一个人,这里已有近三十个,外加王府的十个侍卫,这队伍就已经有四十人之多! 眼瞧着晏衡突然间在马前翻倒,这一队人马刹时停了下来! “公子?!” 王府侍卫眼尖,认出他来,当下一窝蜂涌上前把他围住! 李南风上路心切,只盼着马儿出门走快些,没料到这才刚启步就又停下来,不由把脑袋钻出了车窗:“出什么事?” 话没说完,她视线落到地上那人脸上,瞬间已只有了进气没有了出气! 第010章 这老匹夫! 这人半躺在地上,脸朝这边,身上没有耀眼的织锦蟒龙袍,头发梳得并不那么顺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看着也并不冷峭,唇上更没有被打理得整齐的小胡子! 但是这厮小小年纪,那微挑的眼尾却已经藏不住满满的阴险气息,那双曾经鄙视过她的眼珠子,对她无礼过的那双嘴皮子,也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把人气死一遍! 这不是晏衡那老匹夫又是谁?! “他怎么在这儿!” 这刹那之间,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筋都支楞起来了! 没跟他碰面还能忍耐,这一见了面,那生死之仇岂还能按捺得住?! “好,好像是撞着了。”疏夏结结巴巴说。 撞着了?李南风回想起他拦停她马车的魄力,冷笑出声,不顾疏夏她们的阻拦,抻身下了地。 晏衡摊平四肢半躺在地,虽然侍卫压根没找到哪怕丁点儿破皮的地方,但他毕竟是靖王府的三公子,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 因而这时候队伍早就打散了,在阿蛮起头之下,周围人有的忙着过来问候,有的忙着去请大夫,还有的忙着去禀靖王与林夫人,就连谭峻他们出于这种势态,都不能不表示关心,以至于门下被堵得水泄不通,真真是一团糟了! 李南风拨开人群望着地上,漫声冷笑道:“原来是晏三爷!” 晏衡余光瞅着兵荒马乱的当场,心下正满意得紧,并没留意到面前又多了个人。直到这挟着寒意的声音响起来,他才抬头。 看到面前这人时他也是愣了一下…… 面前这丫头骨架细细小小,穿着温柔轻盈的鹅黄春衫,头顶梳着两只双丫髻,插着同色的珠花。 尚未到施脂粉的年龄,眉毛淡却是有型,眼眸大而且乌亮,看上去就一定很好捏的鼻子底下粉唇抿成一线,且还微微勾起,把一侧白里透红的脸颊生生拉出一道饱满的弧来—— 这赫然是李南风! 晏衡虽然知道李南风就在这队伍里,也知道马车里头就坐着这丫头,可他只当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哪曾料到她会下马车?! 前世她一身珠光宝气稳坐在宽敞奢华大马车里张牙舞爪怒骂他的样子,与眼前她的样子迅速重叠起来,令晏衡一时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晏三爷怎么不说话?”李南风又开了口。这语调不紧不慢,莫名地透着一股压迫感。 晏衡靠在阿蛮怀里,迅速地调动记忆。 前世在沧州这会儿,他跟李南风是不熟的,又或者说他从始至终跟她都没有那么熟。 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了解过她的,李家家变之前她就是个娇憨的千金小姐,在沧州这会儿,成日跟在李夫人左右,从不行差踏错,按理说不会这么大喇喇跑出来。 可这当口的她不但出来了,而且一双眼睛还杀气腾腾,这可没道理! 即便他碰了她的瓷,她也犯不着拿这活似晏家十个八个子弟拐了她李家十个八个小姐般的目光看着他吧…… “李姑娘,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刚才被马蹄踢着了。” 这当口得亏阿蛮机灵,见着晏衡迟迟不做声,立刻解起了围。 “原来是马瞎了眼!”李南风道,“既是这样,那冤有头债有主,谁的马踢的晏三爷,留下来负责给三爷赔罪!余下人继续随我出门!” 晏衡坐在地下,看着掷地有声的李南风,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莫明地觉得后脊凉嗖嗖! 别说他知道年少的李南风不至于这么凶神恶煞,就是不知道,一般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等魄力? 在遭遇事故的时候能如此冷静地指挥下令,绝不被人干扰到自己的目标,这可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小姑娘能做到的。 “老李你留下,其余人上马。” 见谭峻指着牵住犯事马匹的护卫招呼起众人,他当下冲队伍里的王府侍卫斥道:“没看到我崴到脚了?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这一斥,重新被召集的队伍又停了下来。 王府侍卫犹豫着未决,阿蛮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还得王爷亲自来请你们动手?!” 侍卫们无奈,只得冲李南风拱手:“事出意外,还请李姑娘稍候片刻。” 李南风双眼眯起来。 抛开生死之仇不谈,晏衡这厮本事如何她还是有所耳闻的,他跟随靖王在战场呆了十几年,前世里又在未满十六岁时就技惊四座,一排三枝驽箭让他射下来五只鸟!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冒冒失失闯到马蹄前来? 退一步说,就算是闯到了马蹄前,又哪里会有那么容易被马踢到? 这老匹夫素来奸滑卑鄙!赶在这当口来闹事,八成是成心的了! 这不要脸的先是害死她,而后又跑出来阻挠她的行程,这回她若再让他得了逞,岂不是得憋屈死?! 站了会儿,她忽然抢在侍卫们来抬人之前蹲下来:“既然晏三爷受伤了,那先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说着她已握住他呼痛的那只脚,借着衣袖遮挡,潜到他膝后窝里猛地掐住了那根腿筋! 晏衡做着崴脚的姿态,自然是该行动不便的,也着着实实低估了她这么一个世家千金小姐的胆量! 膝后弯那地方被掐住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当李南风探手过来时,出于武将本能,他身子一蹦,下意识就往上跳! 跳到一半蓦然意识到不对!但已经迟了,他支地使上了劲的这只脚已经露出了破绽! “哟,不是伤着了起不来吗?怎么还能跳呢?” 李南风撩唇,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地静寂中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来。 老匹夫就在眼前! 要不是眼下四处全是他爹的人——且不说能不能杀得了他吧,就算杀得了,为这老匹夫再赔上一条性命也实在不划算——她刚才就已经第一时间掐上了他脖子! 第011章 这恶婆娘! 晏衡脸也寒了。 这丫头竟是个耍阴招的老手! 他心下暗骂,却也不敢露在脸上。 再一想这又断没有理由,她李南风虽然将来必然会是个不省心的,但此时此刻她还在她母亲高夫人的掌控之中,关键是她才十一岁! 她回京之后还得冒冒失失捅下不少篓子等着家里人收尾,如今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老辣的手段和目光呢? 即便是天生冷血狠辣,也不至于如此老练,怎么可能她一眼能看穿他是在做假? 晏衡心思乱蹿,一时不知该在哪里着陆。 第一次看到李南风的时候算起来就是在前两日,她被她母亲牵着从马车上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前来迎接的他们,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跟别的闺秀比起来有什么两样? 算起来这也不过才隔了三天,这怎么先是闹着要提前进京,后又跟他动起了手? 太诡异了! 再联想起他自己,再想想出事时候的那道雷—— 想到某处,他神色倏然变了一变,目光情不自禁又回到她脸上。 那日她出事在他之前,既然连他都已经死了一遍,那么她同时也死后重生,又有什么稀奇?! 这死丫头——不!这婆娘,这母夜叉!难不成她也回来了? 晏衡脸色接连倒换了几遍,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再度对上她视线,他心下竟又没来由地凛了一凛! 他对这目光可再熟悉不过了,他去跟她抢南边庄子的时候她是这个眼神,他在宫宴上撞见她给别的官眷穿小鞋的时候是这眼神,以及是在雷雨交加的马车上,他踏入她李南风的马车时她的眼神都几乎也是这眼神,只不过眼下这目光看起来更加毒辣罢了! 完了!这毫无疑问,绝对是那个彪悍老娘们也一道回来了! 晏衡有点无语,甚至有点惊恐,照她眼下这么个态度,难不成是被雷劈死的怨气已结?还结到了幼小的他身上? 那就更完了! 这婆娘一向不讲道理,要是让她知道他壳子里装的是拦她马车害她遭雷劈的前世那个魂,她岂不是能活剥了他? 就凭这婆娘对付她嫂子、丈夫还有她儿女的手段,他落到她手上还能有好? 想到这里他内心打了个激灵,扯住阿蛮袖子,缓缓把脸别开了。 原本他根本不必这么怂,可他回到这具身体,除了武功与阅历之外什么都没了,而这婆娘是靠阴谋诡计吃饭的,她回来这年头,脑子可不会受影响! 虽然不见得就真怕她,但,这当口又何必呢? 他还有大把正事等着去做,万一让这婆娘盯上他捣乱了计划岂非得不偿失? 到时候别说什么大杀四方了,他这辈子能不能有前世的成绩还未定呢! 这么看来他绝不能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且必须明哲保身,先少招惹她才是上策。 李南风阴冷地盯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心下也有点纳闷。 她虽然与姓晏的不熟,但也对他日后的手段了然于心。他分明就不是个吃素的,不然也不会跑出来整这一出了,可这会儿都被她“欺负”到鼻子跟前了,怎么却怂成了这副德性? 说起来还真是极好的报仇机会啊,这小脖子就摆在眼前,她只要掐上去一用力就报完仇了。 只是不知道晏弘晏驰兄弟俩回头能不能看在她提前替他们清除了障碍的份上,求他们爹饶她一命? “姑娘!” 金瓶从旁看了半晌,这时候越看李南风神情越不对劲,连忙挤进来,拉住她低声道:“姑娘快起来吧!您可是千金小姐!” 丫鬟已经去内宅禀报了,李夫人必定已在赶来的路上,要是让李夫人看到她一个千金小姐大庭广众之下去握着男子的足,回头她这一顿训是断断少不了的了! 李南风望着满脸警惕的晏衡,再想想前世里晏家兄弟的结局——那俩货连自己性命都没能保住,她还去指望他们保住她,怕是不太现实。 ……也罢!暂且就留他一条狗命。 她顺手拍了拍晏衡那条膝盖,说道:“去把咱们家的大夫请过来,我要亲自验过晏公子的伤势才走。” 不杀他可以,这厮今日在她跟前闹事,却实在是不能惯着! 今日若不撕破他这张假脸皮,让世人看清楚他是什么德行,她这口气可平不下去! “慢着!”晏衡心里有鬼,闻言即伸手来扯她。 却不知是鳏夫当得太久脑子转不过来还是怎么回事,他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裙子…… 打小练武的男孩子,虽说年岁不大,终归也力气不小,他这一扯,李南风那条只拿缎带缚住的绫裙立刻吃紧,裙头下滑,竟然眼看就要脱离裙带! 那可是姑娘家的衣裙! 且这位姑娘还是当朝太师的掌上明珠! 四面冷气顿起,金瓶疏夏纷纷惊叫着扑过来! 李南风本就已经忍他多时,此刻被他“非礼”,一张老脸早已胀得通红! “你找死!” 她怒喝一声踩掉他的手,紧接着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饶是晏衡也抵挡不住这么虎的扑势,当下滚倒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南风的脸,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晏衡“伤”成什么样,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因而李南风在与他说话时都自觉地旁观,并没有格外紧张。 李南风怒扑上去的时候大伙自然也没防备,这错眼之间两人就直接掐上了,大伙便全都吓颤了腿,一个个慌不迭地上来拉人! 李夫人刚走到如意门下,便听见前面叫嚷声此起彼伏,她眉心一抖,立时加快脚步。 跨门时刚好遇上闻讯赶来的靖王夫妇,两厢对视一眼,均如临大敌地往人群这边行来! 李南风已然杀红了眼,哪里肯放手? 晏衡因着她是姑娘家,哪哪儿都不好下手,也只能抓住她两只手腕使劲往外掰! “住手!” 纷杂的劝阻声里陡然传来勃然怒吼,李夫人脚步虚浮地到了跟前,指着李南风已经开始浑身颤抖了! 第012章 他不要脸! 晏衡抽空看了一眼,见到靖王与林夫人李夫人并排立在面前,正俱都瞠目结舌看过来! 晏衡道:“你还不松手?你母亲来了!” 李南风道:“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她加了把吃奶的力气,又往他脖子上压了压! 晏衡道:“快放手!老子怕你了行不行?!” “跪下磕头!” ……这可不行,男儿膝下有黄金。 旁边金瓶瞧着没办法了,与疏夏梧桐捋起袖子将李南风押住,再唤来谭峻—— 四个人的力量对付一个十一岁小姑娘还是不成问题的,这边厢王府侍卫又配合出手,终于将晏衡自李南风魔爪之下给拖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欺负你妹妹!” 晏衡刚站稳,气还没喘匀,靖王便劈头盖脸骂过来。 晏衡脖子疼,脸上也疼,还有腰背在石板地上也硌伤了好几块,这会儿还被骂,还真他奶奶的想问候祖宗了! 被动手的是他,险些被杀的人是他,挂了彩的人也是他,到底谁欺负谁?! “是她先动手!”他怒道。 “蓝姐儿一个大家闺秀,向来高贵矜持,你得把她逼到什么地步她才会先跟你动手?你一个爷们儿跟人家姑娘过不去,你还有脸指责人家?!” 靖王怒骂他,又不忘打他七寸:“你不是在后院呆得好好的吗?跑这做什么来了?!” 晏衡丧气地抹了把脸,没吭声。 这没法吭声。 李南风指着他道:“我们的车马正动身,他突然扑过来说他被马踢了!他还扯我的裙子,他不要脸!” “你给我住嘴!”李夫人怒道。 但随着李南风的出声,人们的目光已经转到她身上。 经过这场搏斗,李大千金束着珠花的精致小鬏鬏一边已经乱成了稻草,珠花半挂在髻上,衣领也歪了,小脸上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力气使得太大而出现了两坨红,配着她这愤怒之色,活脱脱就是只被惹毛了的小母狮子。 李夫人道:“还不给我回房!” 李南风不甘心,差一点点她就能杀了这混蛋了,她可真不舍得走! 金瓶她们已无法忍耐,不由分说又把她给架上了石阶,飞快消失在如意门内。 林夫人亦狠瞪了晏衡一眼,过来跟李夫人施礼:“衡哥儿失礼,先向夫人赔罪。待我和他父亲先带回去管教,回头再来求夫人的谅解。” 李夫人没有回应,抿唇立了半刻,转身上了石阶。 林夫人顿了下,也转身望着晏衡,揪住他耳朵,不由分说直接拖上了庑廊! ……李南风被拎小鸡似的拎回了屋,依旧杀气未退,犹在横眉怒目瞪视着前院方向。 只是身量太弱,在手脚有力的金瓶她们手下,也依然像只毫无反抗力的小鸡崽。 “姑娘这回可闹的太过了!哪有您这样的千金小姐?你这是成心给太太添堵呢,这行邸那么多人,方才前院里又全是侍卫兵丁,您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跟人打架! “——梧桐快看哪里伤着没?有的话赶紧上药,不然太太回来怕就来不及了! “——奴婢说的您别不爱听,您但凡听从太太的,不那么跟她顶撞到底,哪至于这么狼狈!这回奴婢可是也不会帮您的了!” 金瓶手忙脚乱地给她梳头更衣,瞅着空子“数落”。 李南风肝气郁结,还没开口,虚掩的房门啪嗒一响,李夫人在金嬷嬷等人相护下裹着怒气跨了进来。 “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瞬时噤声,给了头发还没梳的李南风一个怜惜的眼神后就迅速退出去。 “你还要不要点脸?!” 李夫人几步逼近李南风,怒火把她眼睛都烧红了,“你是当朝太师的女儿!你的父族是享誉多年的燕京世家,你的母族是底蕴深厚的皇族高家! “你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跟男子打架动粗?你是想毁了你父亲声誉还是想毁李家声誉?!” “您刚才要是不拦着我,咱们家声誉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我杀了那竖子,算是为民除害!” 李南风端了杯水咕咚喝下,叉腰深呼吸。 李夫人快昏厥了! “你还敢顶嘴?!你一个千金小姐,你还叫嚣着要杀人!” “您不是说他有损咱们家声誉吗?既然错在他,那为何不能杀?”李南风道,“难道我被人无礼了还不能教训他?我动粗难道不正是在维护李家声誉?” “维护声誉有的是办法!”李夫人怒道,“我教你那么多年,让你自小读书明理,就是为着让你如何用自己的脑子行事!而不是粗莽如武夫般动用拳脚!” “用脑子固然体面,但一件事若能够用拳脚解决,比起挖空心思把委屈憋成内伤再伺机报复总归要让人畅快多了!” 李南风侧首看了眼她,又接着道:“我李家难不成还怕他晏家不成?旗鼓相当的情况下,他欺负我,我凭什么不能掐他?连自己都不敢护,还谈什么体面?” “你放肆!” 李夫人颤抖地指着她,粗气一口接一口地喘上来:“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怨孽!” “我倒是觉得您很成功,至少我对眼下的自己满意极了,再也不用憋憋屈屈藏着掖着。” 李夫人忍无可忍,信手卷起手边一本棋谱抽过去。 李南风倒是防着她这一招了,背转身躲过,笑嘻嘻道:“母亲先歇会儿,知道您要罚我,我去三姐姐那里梳好头再回来领罚。” 门外静立的丫鬟们见门开,均吓了一大跳,又见是她独自出来,纷纷惊恐地看向屋里。 李南风没管她们。 她不明白她要时时刻刻装那些个高贵内敛的大家闺秀做甚? 前世后来她够不内敛了,不照样在权贵圈子里过得风生水起?不也照样也有死心踏地维护她的人一大堆? 规矩都是身居高位者制定的,既不必看人眼色过活,又何必时时拿这些来压迫自己? 第013章 有何过节? 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停下来。 她是不认为李夫人的主张是对的,可是这毕竟是她的生母,是李太师的夫人,更是李家的主母,她在下人们面前还是得拥有绝对的权威,她再怎么不屈服,也不该让一位皇族出身的一品诰命夫人在下人面前下不来台。 罢了,谁让她是她亲生的呢? 她转身走回门下,丫鬟们面上又一阵惶恐。 还没出声让通报,屋里已传来她李夫人的怒声:“即刻派人进京,让老爷请奏提前下旨诰封!再多呆一日,我怕会被她气死在这里! “——你这就把她拖回来,从今儿起,在房里呆着给我哪儿都不许去!若敢跨门半步,我打断她的腿!” 李南风摸摸大腿,得,这还不如不回来呢! …… 林夫人直接把晏衡揪进了房里,转身找来了鸡毛掸子,照着他肩膀就往下抽:“往日你顽劣就算了,不过是对着士兵们胡闹,人家李家姑娘是个千金小姐,而且还比你小,你居然也跑去欺负人家!我怎么教你的,嗯?你居然敢去扯人家姑娘的衣裳!” 晏衡不敢躲,着实挨了几下。 随后靖王进来,接过鸡毛掸子,照着他后臀也抽了几下:“你老子多不容易才挣下这身功绩,眼下你竟把太师的闺女给欺负了,你是不是想看着李家挤兑咱们你才乐意?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夫人纵然心疼儿子,这回却也没阻止。 晏衡心里又恼又怒,想他成年彻底崛起之后就再也没有挨过这种揍,没想到一来竟栽在了李南风手里,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也没法吭声,这当口他再多嘴不是找罪受? 靖王见他一言未发,便停下手来,缓声道:“打今儿起,老实给我呆着,哪都不许去!” 说罢把门扣了,唤了人守着,沉着脸进了书房。 林夫人跟进来:“李夫人为人严肃,克己复礼,此番只怕是不会轻易原谅了。” 虽然才识得两日,接触不多,但印象中的李夫人往日礼数十分周到,可方才她离去时却一言未发,无论如何也看得出来她气得不轻了。 想到这里她又埋怨道:“都怪你!派什么侍卫去试探他,这下好了,捅了大篓子!” “我不也是想试试他够不够资格入皇上法眼?哪里想得到他会冒冒失失地去拦李家的马车?” 靖王在帘下停步,手掌心打得咚咚响。 林夫人翻了个白眼。 靖王望着她,无奈又走回来:“别翻了,再翻这屋里都不用掌灯了。 “你先备几样重礼去西边走走,姿态放低点儿,好好说,如果能有缓和余地是最好。” “那若不能呢?” 靖王沉气:“不能就回京再说吧。” 林夫人想了想:“存睿那个人虽是通情达理,有宰相之量,可他三天两头地把女儿挂嘴上,不知多宝贝,再加上宜钧也是个护短的,我怕回京之后更是难搞。” “他们一家子哪个不难搞?”靖王没好气。 林夫人想了下,忽笑道:“我倒觉得蓝丫头挺可爱,一点也不像那些说句话都要捧着心做西子喘的‘大家闺秀’。” 靖王瞄着她:“想什么呢?不可能的。别忘了晏李两家隔着世仇呢。 “别说就两家小孩子打个架,谈不到接手终身的事上,就算是真坏了名声,不管是他们家女儿还是咱们家女儿,都只能凭别的法子解决,不可能联姻的。” “真可怜。”林夫人叹道。“都过去好几代了,还得把仇恨延续到子孙身上。” 靖王耸肩:“我有什么办法。” 林夫人望着他,又道:“那这事李家要是不依不饶呢?” “不至于吧。”靖王咂着嘴。说完到底不踏实,又道:“那到时只好赔份嫁妆给她,再请皇上出面打个圆场。” 林夫人觉得这个靠谱,起身了。 …… 李南风等李夫人前脚走后,后脚就回了房。 很快金嬷嬷就来传报李夫人下达的责罚了,当下押着她去耳房面壁抄经,不许任何人求情。 李勤本以为可以跟着她提前进京透口气,这下泡了汤,也盘腿坐在蒲团上垂头丧气,直到小厮来催请吃晚饭才回去。 计划坏在晏衡那家伙手里,李南风何尝不郁闷? 人的心情果然是能左右喜恶的,那家伙分明还乳臭未干,怎么看起来就是那么可恶呢? 他晏衡的祖爷爷害死她的祖爷爷,他晏衡的老爹薄待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他晏衡又……算了,晏家的事关她什么事? 总而言之这次就算李夫人能饶了他,她也绝不会饶他就是了。 抄着经,扯纸写字的时候力气都不免大了几分。 疏夏忐忑:“姑娘,您跟晏公子究竟有什么过节呀?” 呵,这过节可大了去了! 她眼一横:“他祖宗害死了我祖宗,我替我祖宗感到冤屈,这个理由够吗?” 疏夏吸气,不敢再做声。 梧桐送鲜果进来,听见了,跪坐在旁侧道:“姑娘挠伤了晏公子,靖王和林夫人不会恼上姑娘吧?” “他还敢?”李南风冷笑。 疏夏还是担心:“原是不敢,毕竟是他无礼在先,可他是靖王的儿子,靖王府都是行武的,您看他们祖上还欺负了咱们家老祖宗呢,万一他们这次也不讲理呢?” 南风冷哼:“别说他靖王没点心胸领不了兵当不上有功之王,就算他什么都没有,纯属滥竽充数,凭他等的那个人马上就要到来,他满腹心思倾注过去还来不及呢,怎还有心思迁怒我?” 疏夏凑过来:“他等的什么人?” 李南风拿着果子,扬唇道:“当然是明日就将到来的‘靖王妃’。” “靖王妃?”丫鬟们讶然,“靖王府不是还没选定的谁当靖王妃吗?再说难道靖王妃不是林夫人?” 李南风顿了下,看了她们一眼。 眼下除了她这个前世回来的人,的确知道靖王妃之位归属的人还不多。 而靖王妃最后归属沈夫人,这是回京之后,最终封诰圣旨下来后大伙才知道的事。 第014章 赔礼来了? 沈夫人虽说有个强大的娘家,但没有参与平天下的沈家跟权倾朝堂的靖王比起来,还是不太够看的。也就是说,靖王想要谁当这个正妃,旁的人并没啥话可说。 正因为如此,他居然最后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才让人颇为意外。 在李南风看来,哪怕沈夫人是发妻,是被靖王亏欠过许多的,也没必要把随同他共赴生死的林夫人给遣送离京。 即便不让林夫人当正妃,那让她留在王府带着儿子安静度日,至少也比遣送出去要强吧? 晏家的家事当然她也并不十分清楚,大户人家的内宅事都是隐密,哪有那么轻易能让人知晓的? 只不过她对这位沈夫人的印象,比那位林夫人略深。 她记得前世里与所有官眷一道进京之后不久,林夫人就回晏家祖籍居住了,后来一直未曾回京,什么时候过世的,她都不甚清楚。 事后很久李南风才知道,沈夫人被封靖王妃的当日,也就是林夫人被遣离京的那一日。 林夫人都已经被遣返,除了让沈夫人当正妃,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说起来她倒是与沈夫人有过不少的接触,印象中这位靖王妃话不多,身子不太好,也不很热情,但是同年的宫宴上,她们偶然在小憩的凉亭里遇上了,靖王妃还问她牡丹好不好看?又叹息说可惜春日太短。 李南风觉得她当这个靖王妃,不管是不是篡夺,都未见开心。果然没几年,她就死了。 靖王后来也没再娶,偶尔到李家来串门,虽然也前呼后拥的,却不像如今这么意气风发,那十来年里晏弘晏驰相继出事,又过了几年,他便也郁郁过世了。 晏家事故不断,有时候李南风也不免想,倘若林夫人不被遣送,或者说靖王没有作出遣送她离京的决定,更或者是林夫人坚决抗拒这个决定,最后靖王妃之位究竟能不能落到沈夫人手上,以及后面这些事故能不能避免,谁也说不准。 关于林夫人的结局,外界有过林夫人犯了大错才被送出府的说法,但同时也曾有人揣测靖王妃不能容人,可终究只是猜测,加上沈夫人自己也不是个福寿之身,渐渐地这样的话也再无人提及。 靖王对林夫人如何,也算是有目共睹的,晏衡今日会来碰她的瓷,其实动机也不难理解,他必然是看出来靖王想借她之势送走侍卫,所以才会拦着他们。 这么看来,这小子倒也不算糊涂,小小就这么有谋略,可是为什么前世就任凭他母亲离开了王府呢? “……夫人这边请。” 窗外传来说话声,李南风探头,只见开启的窗外走来几个人,灯笼光照出居中者一身织锦金绣的衣裙,“是林夫人?”她道。 梧桐点头,收回目光:“还拿着好些盒子,怕是来赔礼的。” 李南风瞅了两眼,目光扫回来,使了个眼色:“瞧瞧去。” 日间李夫人着实被李南风打架给气得不轻,要重罚她也是实心实意的,但临时在这里呆着,左邻右舍又是别家官眷,大张旗鼓地狠治她,被人听见了也是笑柄。 故而只罚了她禁足,一切等进京了再说。 但她接连两日的反叛仍是让她余怒难消,除去丫鬟们的惊奇,她自己又何尝不吃惊? 从小到大这个女儿都还算听话,让她往东不敢往西,虽说偶尔也会贪玩,但往往还是会乖顺地接受责罚,更别提顶嘴,这一夜之间—— 这岂不就是一夜之间?她不但敢顶嘴了,且反驳起来还头头是道,还敢躲避她的责打,这是要反了不成! 她虽然没露在面上,但暗中着着实实是气到手脚发凉了。 整个下晌没出门,李济善的媳妇儿梅氏与李舒知道早间的事,过来坐了会儿。 李舒是个温柔懂事的,梅氏走后又开解了李夫人几句,又亲手熬了绿豆羹过来给她,她才算勉强把这事儿给挪开。 丫鬟通报说林夫人来时她正在礼佛,她凝眉抬眼:“说我歇了。” 丫鬟迟疑:“已经到门下了,说是无论如何想见太太一面。” 李夫人望着灯苗,片刻后起了身。 林夫人进了厅堂,李夫人已经立在门内了。 “入夜了还来打扰,还请夫人不要介意。”两厢坐下后,林夫人把带来的几个盒子呈上去,“衡哥儿年少张狂,气着了蓝姐儿,无论如何是我们的错,临时备了一点心意,给姑娘压惊,也向夫人赔罪。” 李夫人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道:“三公子没伤着哪儿吧?” “他小子皮糙肉厚,不妨事,要紧的是姑娘家。”林夫人道。 李夫人望着前方,缓缓扬唇:“夫人太客气了,我们家蓝姐儿粗枝大叶的,哪里比得上公子娇贵?今日能留着全须全尾的回来,我也不敢奢求别的了。” “夫人这话,可让我无地自容了。”林夫人道,“小孩子玩闹,没个轻重,这是我们不对。” 李夫人轻哂:“一个十三,一个十一,说大是不大,要说小,也不算小了,我这么大的时候,跟她父亲都已经订过亲了。 “那些过门早的,七八岁,八九岁成亲的也有。当着大庭广众扯人裙裳,还说是小孩子玩闹——这个说法我可不敢苟同,小女虽养得粗糙,也不能容人这般轻慢,夫人带上这些东西,请回吧。” 林夫人看这架势,知道这颗钉子是碰定了。她默了下,又笑道:“夫人最是衿贵,蓝姐儿也最是守礼,衡哥儿万般不好,哪里敢冒犯李家的姑娘? “李家姑娘也个个衿持,自然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衡哥儿的错我和他父亲都认,只是扯裙裳这件事——依我之见,不如你我两家就此对外缄口可好?” 李夫人闻言,看了一眼她。 林夫人没有回避,神色里透着坦诚。 第015章 慈悲为怀 李夫人执着纨扇,没有出声答应,却也没有如先前般强硬。 李南风跟晏衡打架是不好听,但比起被非礼又好听不知到哪里去,知道的自然会当是小孩子胡闹,不知道的,还有那些多事的,传来传去对谁的影响大些? 自然是李南风。 尤其李晏两家绝无可能联姻,李南风的闺誉被损,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林夫人提议就此缄口,虽说是有替晏衡开脱之嫌,但也着实是个于两厢有利的主意。 她端起茶来,道:“这是今年的龙井,临行前家母给的,夫人尝尝。” 林夫人微笑捧茶,尝了一口,赞道:“香气沁人,回甘无穷,果然好茶。” 放了杯子,她又道:“夫人必然是擅品茶之人,王府里我倒还藏有几盒雀舌,改天拿给夫人尝尝。” “我不过是附庸风雅,哪里谈得上擅茶?夫人留着自己品尝吧。”李夫人道,“蓝姐儿被扯裙的事情,即便对外缄口,你我两厢坐下来,也不能当作不曾发生。 “她无缘无故被阻了行程,得亏胆子大,没吓着,还知道下车来关心令郎,结果却遭冒犯。 “摊上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上谁是谁非了。 “好在我们老爷和王爷都是在人前还说得上话的,夫人你何不也索性将这件事移交给王爷定夺?” 林夫人到此时才算是领教到李夫人的强硬,合着她这已是软硬不吃? 也无办法。想想来前靖王的打算,也只好微笑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夫人歇息,改日再拜访。” “不忙。”李夫人拿起那几盒燕窝,“我近来因水土之故,易感风寒,不耐用滋补之物,夫人拿回去吧。” “这……” “金瓶,代我帮林夫人掌灯。” …… 梧桐回到房里,迅速趴到李南风耳边把觑见的一切给说了。 李南风倒不意外李夫人的态度,要是有这么好说话,她又何至于在她手下一刻也呆不下去? “姑娘,奴婢觉得,太太虽然严厉,但还是很护着姑娘的。” 梧桐嗫嚅着说。 李南风瞅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往心里去。 她在想着林夫人,听梧桐的描述,这位林夫人也不似是毫无城府的样子,不知为何前世竟任由晏崇瑛给决定了后半生? 更让人不解的是,晏衡那家伙碰个瓷都引来一府众星捧月,按说跟沈夫人母子比起来,他在王府的势力不会弱。 关键是他能猜到管家晏崇瑛把凶手藏在侍卫里,那就说明他脑子也还中用,他怎么就任凭他爹把他母亲给送走了呢? 前世并不觉得,眼下见到了人,她却觉得王府这件家事有点超乎她想象。 而看林夫人的样子,大约是压根没想过她不久之后会迎来这么个结局。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预见到了,站在同为女子的立场上,到底要不要稍稍地提醒她一下呢? ……算了,她与晏衡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凭啥便宜他? 她仰脖喝了口水,看到桌上抄了一沓的经文,心又一点点化软。 好歹是个为国立过功的奇女子……晏衡是该死,但他母亲又没得罪过她,就算看在她当年救下过那么多兵将的份上——李存睿在外十几年,八成也曾经得过她照拂的——她也没道理见死不救吧? 被男人坑了的女人都挺可怜的——同病相怜,罢了,她就慈悲为怀,当回活菩萨,回头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就去提醒提醒她。 …… 金瓶送走林夫人后走回来,说道:“这位林夫人倒是通情达理,看着也温柔和善。” 李夫人道:“本就是他们理亏,如何能不通情达理?” 金瓶顿住,随后垂首:“太太目光如炬。” 晏衡怎么撞上马蹄的,又是怎么扯上李南风裙子使她暴怒的,她当时在场,心里有数这也不稀奇。 可李夫人并未在现场,且之前还为此斥骂李南风来着,她又是什么时候辨查出来的呢?合着她竟是什么都知道? 她想到被关了禁闭抄经的可怜巴巴的李南风,赔笑又道:“太太既是知道,何苦还责罚姑娘呢? “先前奴婢去看了看,姑娘写字写的手都抖了,怪可怜的。天也黑透了,要不,先传姑娘歇会儿,喝口汤再说罢。” “这是两码事。” 李夫人理着衣袖,淡淡说道。随后又交代道:“该写的字一个都不许漏,回头我要检查。再告诉她,让她少跟靖王府的人掺和。 “听说那位沈夫人不日就要到了,那位早前左请右请不出来,这回反倒肯来了,八成是为着两个儿子来的。 “我看这位林夫人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到时王府指不定闹出什么风波,别让蓝姐儿惹是非上身。” 金瓶疑惑:“那是晏家家事,姑娘再淘气也不至于插手其中,如何会引祸上身呢?” “那可难说。”李夫人侧首,“原本是不相干,今日他们俩打了这一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混水摸鱼?” 金瓶微怔。 “眼下王府正妃之位没定,世子之位也没定,两厢加起来三个儿子,总不至于个个都金钱权力如粪土。如是这般,沈夫人也就不会再带着儿子进京了。” 李夫人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泼水先浇在两手上,漫声道:“晏衡与蓝姐儿有矛盾,压下来则还好,若压不下来,那就有可能演化成林夫人母子与李家的矛盾。 “李家虽不惧,但也没必要被夹在中间当话题。” 金瓶递帕子给她:“那夫人方才对林夫人……” “他们怎么着跟我有什么相干?该硬气的我自然得硬气。” 李夫人瞅了眼她说。 金瓶着人换水来洗脸,叹气又道:“说来说去,还是咱们老爷好,就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夫人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来:“他呀,除了太过骄纵蓝姐儿,其余什么都好。” 金瓶跟着笑:“老爷这样地疼姑娘,也是太太福气。” 第016章 情份如何? 前院里闹成这模样,不到半日便传得满行邸都知道了。 好在靖王府的人都知道分寸,没把晏衡扯李南风裙子的事宣扬出去,便是有些外人议论,也让他们给反驳回去了。 李家这边自然是不会往外说的,因而外头目前也只当是两家小孩子起争执,偶有表示意外的,更多的是一笑了之。 战争一起,再守礼法的人家也总有狼狈窘迫的时候,谁还能揪着个孩子说事儿? 晏衡虽然没像李南风需要抄一大堆佛经,但这一下晌真也没闲着,蹲了七八次马步,每次两刻钟,中间只留半盏茶时分喘气。 若是放在前世那根本不算什么,可眼下这具身体还没怎么认真锤炼过的呢,这半日下来,两条腿已经酸胀得不是自己的了。 但外头的风声他倒是也没落下,眼瞅着夜色一点点加深,漏刻指向的时辰离明日那个时辰也越来越近,他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明日沈氏他们一到,他再想寻林夫人聊些私己已不方便了,而再过几日,回到京师的当天夜里林夫人就会出事,倘若这一世还让她寻了短见,那他就妄为人子了。 便叫来阿蛮:“去看看夫人在哪里?” 林夫人从李夫人处回来,靖王与两个将领在喝茶,见到她来,将军们都笑着唤嫂子,又张嘴跟她讨缓解风湿痛的膏药。 林夫人给了,正想把去西边的事情跟靖王说说,初霁却进来禀报说晏衡受了大半日责惩,已然脸色煞白,险些不省人事,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啥也不说了,旋即起身往偏院来。 进门后便见阿蛮立在床前给他擦汗喂水。 “你这是反省还是坐月子呢?”林夫人见他无事,心头松了,边骂边把水杯夺过来,坐在床沿上道:“倒还侍候上了!” 晏衡道:“您还是让那丫头掐死我得了。” 靖王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晏衡无语。 林夫人把水又塞了给他:“这才是开始呢,从前战地上没有什么姑娘家,我与你父亲也就没有怎么管教过你这些,如今我们要长住京师,看到的遇到的个个都是有头有面的大家闺秀,今日若不让你长长记性,来日你再犯浑,那还了得?” 又问:“晚饭吃了不曾?” 晏衡靠在床头,并不说话。 “没听见你娘跟你说话呢。”靖王道。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哼一声?” “哼。” 靖王旋即气上头,站起来便去寻趁手的家伙什。 初霁连忙拦住:“公子这一日也累了,别真急出病来。王爷先回去歇歇吧。” 这里等他连拉带劝地把人给请出去,林夫人收回目光,照着晏衡肩膀便拍了一巴掌:“作死呢,把我们急惨了,还这么撩你爹。” 晏衡也望着靖王背影,又看看林夫人,而后目光落到她双瞳里:“阿娘跟父亲情份怎样?” 林夫人没料到他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愣了下,嗔道:“自然是好的。怎么着,你是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既然是好的,那父亲为何允你当侧妃?”晏衡径直往下问她。 林夫人盯着他瞧了片刻,晃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水道:“这跟我们的情份如何无关,你这话也没头没脑的。” 晏衡凝眉道:“以往我身上但凡磕着碰着丁点儿,阿娘都心疼得不行。这次我犯了错,阿娘却一点也不曾对我留情面。 “可见阿娘分明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只是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就是拎不清呢?” “你什么意思?”林夫人抬头。 “您若拎得清,就该知道这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您没有任何道理让出正妃之位。” 林夫人捧着茶盅,垂眸抻了抻身子:“小孩子家家,心倒是操得宽。” “事关你我母子前程,这心为什么操不得?”晏衡坐起来,以与她平视的姿态道:“阿娘好像都没有问过我今日为何拦李南风的马车?” “你淘气顽皮又不是一日两日,这还用得着多问?” 晏衡哼笑,说道:“父亲派遣侍卫来试探我,还把‘凶手’藏在护送李南风进京的队伍里,如果不是他,我今日怎么会跟李南风碰上?” 林夫人顿了下:“你怎么知道是你父亲?” 晏衡瞥着她,半日道:“离京之前,父亲曾带我进宫玩,我无意间听皇上提及过要在将门子弟间斟选子弟择优栽培。” 十几年的战争,不光是损失了大批学识渊博的文士,更牺牲了大批良将。 如今天下大定,却百废待兴,文官择任上尚可依托科举,武官这边,为着尽快组建和完善军防,短时间内选拔可靠良将来不及,只能先自将门子弟,尤其是勋贵之中选拨人材先以继任,以缓军情。 立朝之后,靖王经常入宫与皇帝议事不假,由于皇帝目前还只有一个儿子,偶尔也会邀他们这些相熟的臣工子弟进宫耍耍,也不假,但“无意间听及”,这却是莫须有的事,君臣之间但凡涉及要政,哪怕是闲聊,又怎么会容无关人知晓? 前世里“刺杀”发生时,他完全没想过这只是一场试探,而且“主谋”还是来自他爹,当时他只光顾着喊侍卫追踪,然后跑去找他母亲,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拿到,自然也没有通过考验。 直到一个月后五军都督府公开张榜招募时,靖王把晏弘的名字递上去了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 而那会儿他才刚失去母亲不久,又眼睁睁看着晏弘占了便宜,真可谓人生之中的低谷之一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父亲对你这次表现倒还是很满意的。” 林夫人起身把风打响了的窗门掩上,回来道:“本来你年岁还小,未够资格,但你是在战场出生长大,应敌经验比同龄子弟丰富许多,属于破格候选之列。 “再说等你入营练兵得两年,出来也十五岁了。你来日担子不轻,早些学些本事也是好事。” “这么说来,母亲是事先知道的。”晏衡道。 林夫人嗯了一声:“的确知道。”又道:“在你父亲管教你这件事上,我可从来没拖过后腿。” 第017章 互为敌人 晏衡不敢苟同。他道:“我没打算进营去。” 事实上虽然晏弘取得了这个资格,但他进了五军都督府设办的这个先锋营,后来也出了些事情,导致这个举措未能顺利。所以并不见得进去了就从此稳操胜券。 至于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配合靖王唱这么一出戏,那是因为他或许对进营并没有什么兴趣,但现成的便宜是绝不可能让别人给占了的,他至少得让靖王知道他有这个资格。 “不去?你出身将门,不进营能干什么?”林夫人正色,“我告诉你,这且还不止呢,晏家虽是武将世家,但子弟们年少时都是得读几年书的,你大哥二哥据说都满腹经纶,文武双全。 “我是不会催着你跟他们比照,但最起码你得看得懂兵书写得出策略罢? “所以你父亲已经在寻访学识渊博又有见地的人才,等找到了合适的人,便让你拜师习读。” 出生在靖王府,靖王倒不在意晏衡几时入营,但世家都在乎底蕴修为,这些年晏衡虽然也没少听李存睿他们指点学问,终究不曾沉下心来好好学。 不说别的,只说战乱之时就没能练出一笔好字,如今他落笔那字迹,可真跟才启蒙不久的孩童没什么差别。 而林夫人由于自己并非出身书香,没能写出一笔好字,也一直深感遗憾。 但眼下晏衡并不想谈论这些。 “我的前途日后再说。先说说眼下,明天沈氏母子就该到了吧?” 林夫人拿银签慢悠悠拨动茶盅里的菊花,说道:“是该到了。” “他们一来,我们就得活在别人手底下了。”晏衡道,“切身相关的事情,阿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林夫人把银签放下来:“这也不是着急就有用的事情。” “怎么没有用呢?如果您着急,就能思虑解决。” 林夫人没接话。 晏衡沉气,坐了起来,又缓声道:“阿娘,昨夜里那枝箭射进来时,我其实很害怕。” 林夫人终于抬起头来。 “我怕再也见不到阿娘,怕阿娘一个人在世上,也怕自己一个呆在阴曹地府。昨天夜里,我梦见你不在,好多人举着刀子来杀我,刀刃血淋淋的,那上面都是我的血和肉。 “我一眨眼,他们又一个个笑嘻嘻地喊我阿檀,好像压根没有对我动过杀心一样。 “您说,他们都是什么人呢?是什么人会恨不得手刃我?” 晏衡望着她,目光炯炯地:“虽然是个梦,但是阿娘,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人想对我下手么? “三兄弟里我是唯一一个父亲亲自抚养大的,自古豪门嫡庶之间,但凡有利害相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些的,也得落个成王败寇的下场。 “更莫说您与她都是正妻! “你我原本就在父亲身边多年,王府扈从多敬重于你我,阿娘便是当了正妃,都不见得会十分无忧,何况你还要退让当个侧妃?阿娘当真有考虑过退让的后果吗?” 林夫人凝眉:“这些话谁教你的?” “我也算是打小在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又何须人教我?” 晏衡使眼色遣开阿蛮,等门关上,再望过来:“您不必管我为何说这些,您只需告诉我,究竟这件事情您是否深思熟虑过?” “你怎知我没有深想过?”林夫人脸上满布着疑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沈夫人来说,是霸占她丈夫十余载,霸占她位置的敌人! “您和父亲在一起单独生活的时间,甚至比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就连我这个‘庶子’,跟在父亲身边所受到的教导,也比两个嫡兄要多的多? “这种情况下,您把着不放也好,一味退让也好,对他们来说有区别么? “您为他们做再多的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对您的看法,反而你的放弃是给人家握刀杀你的机会。 “而您如果选择让出正妻之位,那就等于弃械投降,到那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您是当今圣上亲自主婚嫁给父亲的,您是被明媒正娶,且还曾随他上刀山下火海,即便那位是发妻,您也有足够的资格拥有这个王妃之位! “而您比沈氏差哪儿了?以父亲立下的功业,沈家不求着他就不错了,他难道还用忌惮拉拢沈家? “他选定的王妃,于新朝廷没立过寸功的沈家敢说半个不字?对他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可曾有出面的意思? “您还没看明白么,他不过就是想东成西就,两边都不得罪,等着您来主动成全他仁义的美名! “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哪里会管那么多?” 晏衡说到激动处,眼也红了,声音也急促了。 晏崇瑛是他的生父,血缘不是假的,情份也不是假的,那些年的父慈子孝,生死相依……倘若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又何至于如此将他视为死敌?更何至于如此纠结痛苦? 前世回到京师之后的翌日,晏崇瑛便趁夜下令让侍卫准备马车,护送林夫人回晏家祖籍。 他当时年少睡得死,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并不知情。 而翌日早起他遍寻母亲不见,才最终从晏崇瑛口中得知母亲被他下令送出了京师! 他摆脱侍卫,一路狂奔追出去,结果等来的只有城郊外侍卫转给他的一封遗书。 护送的侍卫说她在马车里割腕自尽,他不信,他追上去要看母亲,却一眼看到车厢底下血流成河,他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敌不过十几个牛高马大的侍卫的阻挡,终究没能近身。 灵堂见到她冷冰冰的尸首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好几回。 那么逼真的一幕幕,一直到最终他还保留着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重生回来得知一切还来得及的那刹那开始,他就做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劝止她自尽的打算。 他想着,只要她没有自尽的念头,那么一切都好说。 可是眼下,她却依旧淡定得无事人一样,他又如何能淡定得起来? 如此批判质疑父母双亲之间的情份,自然是不应该的,但是比如母亲的性命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第018章 她的掠夺 “您想想你为父亲所做的这十几年的付出,再不济,也想想我。您若是退了,我这个‘庶子’,来日能有什么好? “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势力大,你与父亲的婚礼却是皇上与太师亲证,你又不是被抬进门的,你怕什么? “你随同父亲十几年风里来雪里去,这些付出,是一个仅靠年少之情与两个嫡子的沈夫人就能比下去的吗? “你再想想你的丈夫,他又为你做了什么?他分明可以一锤定音,却一言不发,从旁等着你来做出牺牲! “他妄顾与你的相濡以沫的十几年,把你应有的荣耀给他未有寸功的发妻,这样的人,配你为他牺牲这么多吗?” 他别开脸朝向窗口,任晚风吹他盈湿的眼眶。 虽然他也是男人,前世四十年的生涯里,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气的女人,会为一个薄情的男人无底线地牺牲! 这么能预见到的风险,她竟然也义无反顾地往前扑! “是谁告诉你说你父亲什么也没做,而是在卑鄙地等着我做牺牲?!” 满腹怨念之时,一直在任他控诉着的林夫人这时候扶桌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吐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当年在战场时他去接沈氏,确是没有提及过正侧室的事情,可那时候每个人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不知道,哪里还会去想这些? “都只想着能一家团聚着,就算死也死在一起便圆满了! “但是在我们回京之后,他给沈氏的第一封去信上就明明白白地指定我才是将来的靖王妃! “他去接沈氏母子进京,的确是因为道义,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妻儿,沈氏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对他们有责任! “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过,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这么怀疑你的父亲?! “又怎么能仅凭猜测就怀疑我的选择?” 晏衡愕然:“……什么?” 林夫人深吸气:“既然你都想得这么透彻,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你的母亲跟着你父亲历尽艰险走到今日,临到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做出这样选择,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晏衡定站在那里,蓦然无法动弹。 “你刚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林夫人走近他,目光里有冉冉光芒,“我不但知道,而且很了解!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仕宦出身,靠岐黄传世,家底也不薄的。往来接触的望族豪门也不少,妻妾之争与内宅暗斗我看得会比你少么? “你的父亲功成名就,这一世朝堂之上很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有权势了,他就算孤身一人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忧患,而你却才十三岁! “那些年我们那么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最后,因此对你百般珍惜爱护,你在我和他诸般关爱之下长大,甚至都不曾见识过多少尔虞我诈,在我做出任何重要决择之前,难道我首先考虑的不会是你,而会是你的父亲吗?!” 晏衡神情凌乱,失措到不知该如何调整…… 林夫人深深匀气:“让出正室之位非我所愿,原本因为你还小,所以也没打算眼下就告诉你,但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深,更没想到你还埋怨上了你的父亲!便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坐下来,严肃道:“当年我们知道沈氏母子还在世的消息后,你父亲曾去接过他们,她没答应,这你是知道了的。 “而我们进京之后,你父亲又去信沈家,想接他们母子过来。这是因为毕竟他们也是你父亲的妻儿,他们母子在沈家呆了那么多年,如今战事平定,不可能再放任他们在外家不管。 “而沈家终究是外家,他们母子寄住多年,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你父亲如今身居高位,牵扯的方面太多,若是再让他们住在沈家,倘若沈家将来有事相求,那么不管轻重,你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爽快推托。 “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说,都已经到了该作安排的时候。 “你父亲在给沈家的去信上,告诉沈氏会请奏诰封她为侧妃,给予她荣誉,照顾她余生。 “当时其实是料想她不会来的,她世家出身,从来高傲,当年都未曾前来,又怎会甘心过来做侧室? “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到心意,且两个儿子是晏家的骨肉,总得接过来。” 说到这里,林夫人眉宇间添了些晦涩:“打心里说,别说是我自己当侧妃,就是看着你父亲身边有别的女人,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沈氏不同,她无愧于你父亲,还独自为你父亲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她也是个苦命的,我若不接纳她,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可既如此,为何你又要主动让位?”晏衡双手忍不住按上了她面前的桌子。 “这就说来话长了。”林夫人闻言轻哂,“谁能想到呢?我们写信过去之后,沈氏却回信说,若要她当侧妃,那么必须让她的长子袭爵,当靖王世子!” 晏衡敛目,随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的要求荒唐?”林夫人望着他,“但站在她的立场,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她嫁给你父亲,是燕京两大世家缔结两姓之好,双方都是抱着太平安稳到老的指望去的。 “然而晏家突然出事,你父亲被迫在外起兵,直接波及了她和孩子。一个弱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突遭变故,可想而知多么彷惶。 “更要紧的是她当时生下晏驰还在坐月子,一个女人,生产的时候丈夫不在身边,本就是件艰难的事。 “而她生产后还没完全恢复,就遇上婆婆被囚禁在宫中这样的事情。家里无人主事,她需得立刻镇住家宅,而后传来婆婆死讯,她又得即刻联络人马,连夜带着三岁的晏弘与襁褓里的晏驰奔波逃命。 “遇到这种事情,一路上担惊受怕,已不是一般锦绣世家出身的娇娇小姐都能够自如应付的。 “可她硬是没让幼小的孩子受到伤害,途中被敌军捉去,为了两个孩子,也还是坚强地活到了最后。 “平心而论,这点上我是很敬重她的。但是,这却并不能成为她掠夺的理由。” 说到这里林夫人深深看过来,眼里涌动着炽热光芒。 第019章 他的要害 “掠夺?”晏衡出声。 林夫人默了下。“凭她对你父亲的付出,对晏家的付出,她要当正妃,让嫡长子当世子,原本都没错。 “可她也该知道,我也不是手无寸功,你父亲几番生死攸关,是我陪着他过来的。 “她生儿养儿艰难,我也不容易,我怀着你的十个月里,同样在战火里辗转奔波,我月子只坐了半个月,就抱着你连夜随他转移阵地,伤了元气,以至后来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她深吸气,再道:“你是我与你父亲明媒正娶后的嫡出子嗣,往大了说也是为朝廷出过力的,你的存在明正言顺,足以堪当这个宗子。 “她的两个儿子虽是没有受过你父亲的教养栽培,但这不是我们没给机会,当初她不答应来,如今却又要跟咱们争—— “她拼着性命保住了丈夫的两个骨肉,结果等来的是丈夫再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打击,若换成遇到这种事的是咱们,我确实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 “可这些错误不是我造成的,我愿意与他一道照顾她,并与他们和睦相处,相互照应,但她却要抢你的宗子之位,这我们怎么能答应呢?” 晏衡需要调动所有的心智来分辩与接受这席话。 他从来没想过她让位的背后不是因为靖王,而是来自于沈氏…… 他才十三岁,前世里这些父辈的纠葛,母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提及。 他一直以为她是害怕,是不战而降,因而对她的心情,除去追思,也还有埋怨,他总想,如果她不是这么懦弱,甚至是这样傻气,他前世定然不会过的那样艰难! 没想到竟然不是…… 那前世的结果,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后来……” “后来你父亲就直接派了秦述去了,直言告诉她这不可能。他让秦述还是尽量接他们进京,因为总归是要尽到他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不管沈氏做不做侧妃,他都有责任照顾她后半生。 “但沈氏却有她的杀手锏。 “你祖父过世得早,你父亲十五岁就子承父业,入营掌了兵。府里都是你祖母操持。 “你祖母是个极强干的人,四个儿子个个出息。沈氏是你祖母看着长大的,后来就相中做了长媳。 “那年周皇将老夫人哄骗进宫,临行前她料到不好,便唤来儿子儿媳们,将你曾祖父的遗物——也就是与李家曾老太爷结下深仇的那位。 “你曾祖父生前曾刀劈蛮夷首领,替前周保住了千里江山,他留下的一副残破头鍪,有敌军投降时,首领在上方刻下的一个‘威’字,这成了他的荣耀,也成了整个家族的荣耀。 “这副头鍪就成了只传宗子宗妇的传家宝。” 晏衡骤然抬目。 “老夫人进宫之前把头鍪交了给沈氏,同时嘱咐了她后事。后来进宫,果然周皇便以晏家的存亡来要挟她,让她骗回你父亲,你祖母知道你父亲回去之后必然凶多吉少,自然不从,他便又以你祖母之性命来要挟你父亲。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听说了。 “而在秦述去到沈家表达过我们的意思之后,沈氏便焚香敬告皇天后土,当着晏家族谱的面,把头鍪与族谱一道传给了晏弘。 “她申明她是原配发妻,而晏弘是长子嫡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宗子身份让给继室的儿子。 “若你父亲不能答应她,那她就是自尽也决不会进京做这个侧室,她也会放下遗言,绝不许晏弘晏驰认他这个父亲! “她的偏激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因为在你父亲的转述里,她少时虽然也骄傲,但终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头鍪是整个晏家的荣耀,自曾祖下来的这几支,自然是遵从祖训的。 “老夫人以宗妇身份将头鍪给了沈氏,沈氏又直接传给了晏弘,她不过是想倚借这个表示,晏家这一代的继承人是晏弘,也是借此告知所有人,嫡长子出身的晏弘才是合乎礼法的继承人。” 林夫人抻了抻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一个人官做得再大都好,哪怕是为人君者,也无法罔顾祖宗家法。晏弘的确是嫡长子,这点无法否认。 “沈氏捏住了要害,你父亲如果一意孤行,那么他就是‘不孝’,这也罢了,关键是,这种情况下我们执意上位,并不见得会太平。 “晏弘若遵从母命拒不进京认父,那他们父子成仇,我必然得被世人指脊梁骨,你也会逃不过——旁人才不会有耐心听你诉苦呢,他们只会理直气壮地批判你,毕竟唾沫又不用本钱。 “当然你父亲也可以开宗立派另立门户,然而,在沈氏母子没有过错的情况下,执意决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到那时落得四分五裂的境地,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仇视,在外还要面对唾沫星子,你父亲即便再爱护我们,时日一长,是人都不能保证心里不会生出一点怨言吧?” 晏衡全程屏息,到此时方整理出话语来:“阿娘说的头鍪,是什么模样?” 林夫人望着他:“你觉得我会见过吗?” 晏衡噎住。想了下,又道:“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双方各占一样,她不肯当侧妃,那就我来,反正你的世子之位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保住。” 林夫人长吸气,“世间原配发妻在堂,但嫡长子不任宗子的也有不少,也不算不符礼数,至少这点她没法理论。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原打算她若不答应就算了的,不进京就不进京,我亦破罐子破摔。 “谁料最后她答应了我的条件,这才有了这一桩。” 晏衡默半晌,道:“那阿娘可甘心?” “想开了也没什么不甘的。”林夫人道,“时间又不能倒退到十四年前。想想她这么多年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又承受了那么些打击伤痛,只要你的地位无恙,我便是敬着她些也不算什么。 “就是真要怨,就怨前朝皇帝暴虐不仁罢,若不是他猜忌晏家,又如何会有如今这尴尬局面。” 第020章 是自尽吗? 晏衡立在灯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虽然有三个儿子,对那两个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日后定然不可能再明目张胆地偏心你一个。 “可他这次还是抢在你哥哥们来之前先考验你,就是为了让你除去祖荫之外,自己也先能入营有个成绩让人心服。” 对母亲的选择固然能够理解,但提到父亲,晏衡的内心依然纠结。 林夫人心目中的晏崇瑛尽到了他的本份,是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 他也承认,在面对于晏家、于晏崇瑛有过莫大付出的沈氏时,任何内心良善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顾,可是,前世的她毕竟是死了,而且还是死于“自尽”! 照林夫人的说法看来,接下来很应该是“妻妾”和睦,内宅平静,各自安好的势态。 可为何前世林夫人又会突然死去,而在她死后,原本说好的让他做靖王世子,又变成了世子是晏弘? 想到这里他又凝眉看着他母亲:“就算父亲如今是向着咱们的,可他与沈氏有结发之情,又是青梅竹马,万一他对沈氏情意未了呢? “你又怎么肯定他不会改变主意负你?阿娘这么信任他,会不会太盲目?” 林夫人敛色:“他是我丈夫,我信任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却认为是盲目?” 晏衡不置可否。 林夫人直起腰杆,严肃地道:“你从小到大跟在我们身边,难道没见过他为了救我们脱困,冒着万箭齐发的危险将我们娘俩带出枪林箭雨? “没见他也曾恶战之后拖着一身重伤先背着你去附近庄子里找棉衣御寒? “他几次重伤,昏迷之前都不忘把我们娘俩托付给可靠属下。 “你出生时,他高兴得一手抱着襁褓里的你,一手抱着我又笑又哭。 “你七岁过生辰前夕,敌军偷袭我们,他冒着风雪酣战了一夜,滴水未进,回来时战袍里却还捂着给你找回来的一包酱肘子…… “我们的情份可不是口里说说,是无数个朝朝暮暮堆积起来的。 “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没红过一次脸,他几乎没有大声跟我说过一次话,总是念叨着我跟着他太苦了。 “我说的这些还仅仅只是这十四年夫妻生涯微不足道的一滴,若这些年的相依相守还不能使我信任他,那你说,我还要如何才能相信一个人?” 晏衡倚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抿唇未语。 这些桩桩件件他自然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曾经最敬爱的父亲,他会带着他去打猎,手把手教他拉弓。 会在他犯错时教训他,事后告诉他为什么挨打,也会在他有了点成绩后逢人就大声地说“这是我儿子!”。 这么样一个人,早就已经令他深深地认为他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是满心里他崇拜的那个人。 他诚然也认为十四年的朝夕相处,生死相依,不可能会完全抵不上一个分离了十七年的发妻。 他若是有那么深爱他的发妻,那足能说明他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他若不忘恩负义,便没有任何道理去罔顾陪他多年的继室了。 可是,若这些都合情合理,那谁又能来解释他把林夫人送离京师的行为呢? 他也不想罔顾这些,死钻牛角尖,但一切都还缺少些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他与我先后十五年,成亲十四年,若他的爱护只是逢场作戏,那也做得太累了吧?” 林夫人站起来,对着烛光望了会儿,然后道:“天色不早,早点歇息吧。” 晏衡凝眉,说道:“如果我放弃当世子,阿娘来当这个正妃呢?” “傻孩子!”林夫人笑了,“我是正妃,你却不是世子,你觉得你日后能活得舒心吗?” 晏衡没吭声。 诚然,若让晏弘当了世子,跟前世的结局也不会有分别。 “就且这样吧。”林夫人拍拍他肩膀。 晏衡静立半日,最终嗯了一声,起身送她。 窗外灯笼摇摇晃晃,将一院花枝照出几分清寂。 隔墙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知是谁在这清夜里又染上了风寒。 晏稀望着林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又把脚停住。 他依然不明白,眼前的她胸怀坦荡,对未来一切充满笃定,她坚定,她自信,她也安然包容着来自于命运里的一些意外。 从她方才的话里也可见,她未必没有想过与丈夫的情份会有遭受考验的时候,那么即便是被丈夫舍弃,又怎么会想到去寻死呢? 前世他从始至终没有与她有过这样的一番谈话,甚至压根都没有涉及这样的话题,因而事后对她的死因他自是深信不疑。 可如今想起来,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如何割腕,也没有亲耳听到她要离开他前去赴死,他看到的仅仅是她的遗体,难道这里头就不能还有别的内幕? 换句话说,凭什么她就一定是自尽的呢? “阿娘,”他喃喃出声,望着活生生走在前方的母亲。 林夫人回头。 晏衡内心里翻腾,不知如何出口。 假若她不是自尽,那凶手又是谁? 是他的父亲吗? 毕竟送林夫人回祖籍居住这句话,是晏崇瑛亲口说出来的,既然作出眼下这样的选择是他们相互商量好的,那晏崇瑛后来为什么他又要送她离开? 有了这种种,晏崇瑛的嫌疑似乎并不少。 但就算是他杀的,也得有个理由,若晏崇瑛是寻常人倒罢,他一个踩着万千尸骨过来的人,无数次危机时刻都是林夫人在陪伴他,就是颗石头也捂热了。 晏崇瑛又不是疯了,即便负她也就负了,他为什么要杀她? “气色这么怎么不稳,是不是哪里不妥?”林夫人问。 晏衡垂眸,接而侧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仲春的晚风吹到脸上,凉凉地倒是使人清醒。 是自尽还是被杀害,他尚且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证据。 此时此刻他反倒有些盼着沈氏母子到来,如今只有他们到来,前世的谜底才能揭开。 第021章 老油条了 “当真无事?”林夫人又问道。 晏衡敛住思绪,收回目光:“我无事。只是还从来没有过兄长,在想日后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这何须紧张?”他克制得太好,令林夫人神情也松下来,“他们都大了,进京不久定然就得议婚。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就罢了。 “只一点,那毕竟是你父亲的骨肉,日后你也当敬着他们些,不要任性胡为便是。” 晏衡想到前世跟那兄弟俩的关系,忍不住道:“也许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亘古不变的情份,阿娘不必处处替父亲着想。” “怎么不会有?”林夫人道,“你将来娶妻,自然是要选个心上人,难不成婚后要学人朝三暮四?” 晏衡想了下:“我大概不会成亲的。” 相国寺里的和尚说,他命里不招贤妻,前世里就印证过了。就是非得娶,那不随便挑个笨点的、没那么会来事儿的不就完了么? “少胡说!”林夫人道。 “公子。”阿蛮在外叩响了门板,伴着轻咳声:“王爷来了。” 母子俩看向窗外。 林夫人扬唇道:“给我拿着披风呢,是来接我的。”又正色对他:“跟李家那边的事还没完呢,你赶紧反省!还有刚才那些话万不可对外吐露了。” 晏衡轻咬着舌尖,看着她走出门槛。 靖王刚踱到门下,迎面道:“你俩说什么呢?老远就见着嘴张个不停。” 林夫人笑眯眯:“说你坏话呢。” 靖王轻瞥她,披风塞过去:“那你就自个儿穿。” …… 李南风抄了半夜佛经,照常歇息。 昨夜里整夜未眠,原本该很快入睡,但历经三十八年的风雨,她素来睡眠不佳,如今是回到这时期,许多从前遗忘了的事情也全浮现到眼前来,因而也还是辗转难眠。 窗外有圆月,圆月下有春色,有人间,有过去的年华。离开一日,她已经开始想念她的前世。 她不知道她死后煦哥儿能不能冷静处事?不知道她的儿女会不会也赶来看她的尸首一眼?她想大约还是不会,毕竟他们都恨她害死了他们的爹。 她又想到今生,跟母亲的两日三吵实在是烦不胜烦,想摆脱她的心情也是切实的,但既然还是母女,不到生死离别的那一刻,又如何说得上彻底摆脱? 如果说重生还有唯一的好处,那大约是她尚有机会见父兄一面吧。 但这期盼又如镜花水月般不可靠,因为未来终究须得分别…… 朦朦胧胧里在两世之间转了一遭,醒来时已经是晨起鸟叫。 “……换上新净的衫子,梳洗完后到太太屋里来。” 听得是有人在交代事务,她伸了个懒腰,撩开帐子:“谁来了?” 门外静了静,随后金瓶与疏夏前后脚进来:“姑娘醒了?太太让奴婢来传话,今日好几家的女眷都将到达,少不得都会到咱们这边来拜会,这当中还有余夫人,太太让姑娘梳洗好,也一道出来见客。” 此时能让李夫人特别提出来的余夫人,只有国子监监正余侍芳的夫人魏氏。 南风倒有些意外,因为前世她虽然没有跟晏衡的这一出,但是因为跑去了后山,也是被罚禁足抄经的,那会儿李夫人可没让她跟着出去见客。 “为什么会叫我去?”她边起床边问。 金瓶闻言走过来,替她拿起衣裳,语重心长道:“姑娘快别这么着了,太太虽说严厉些,可也是为了姑娘好。 “那天夜里您跟太太顶嘴,后来太太一直没睡着,快天亮了我还听到屋里咳嗽声来着。 “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日后姑娘有了自己的儿女,就明白了。” 就当这番话是对的好了,可南风还是不明白怎么她就肯让自己露面了? 金瓶对她的恍若未闻也无奈何,也只好抿了抿唇,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李南风第一反应就不是啥好事儿。 算来今日是第五日,到邸的官眷包括靖王府的沈夫人在内有四户之多。如此,十八户官眷就总共就已经到了十三户。 按品级,这些未来的命妇们大多数是要前来拜访拜访这位太师夫人兼郡主的,总之不管是真有交情也好,是来套个交情也罢,又或者纯粹碍于面子,都说明一定来的人不会少。 这种时候叫她出去,多半是要借这机会给她立规矩了。所以明面上是帮着待客,实际上却是拿别人家出色的闺秀来打击她——别说,后来燕京城里让人惊艳的闺秀还真出了那么两三个。 梳头的时候她在心里把眼下事情捋了捋。 此番官眷里有武官家的也有文官家的,大多是跟随皇帝打天下的这一拨,也可以说是日后大宁朝里地位显赫的一群人。 也就是说,只要今日在这些人面前不出夭蛾子的话,昨日的事应该暂且也就过去了,当然回京之后另当别说。 立规矩就立规矩,都老油条一个了,倒不至于还会怕场面。 着装上李南风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没费什么工夫便收拾停当到了正房。 进门时丫鬟们看过来的眼里有乍然的光亮,李夫人的视线也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后则面无波澜让她坐了。 吃饭时她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仪态又让李夫人聚焦了一把,这么一来整个早饭过程还算顺利。 官眷们还没到,四叔李济善倒在她放下碗筷时进了来。 李勤也溜着他爹胳肢窝钻到了她这边,自袖子里拿出只蝈蝈笼子,挤眼弄眼地示意她找个地方好献宝。 李南风引他到了帘栊下,刚开了笼子,就听李济善道:“二哥已经请旨了,皇上说官眷到齐便即刻进京。 “方才我去靖王那边打听了下,靖王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剩下几户也都快了,既然皇上有旨意,那么原本拟设的接风宴便也不准备办了。如此看来,不日我们便可预备启程。” “那最好。”李夫人道。她顺势又凉凉睃了一眼端坐在帘栊那头的李南风。 第022章 别乌鸦嘴 李南风浑若未见,但听着能早日进京也欢喜。 “还听到个消息,”这时李济善又道,“今日靖王府那位沈夫人也要到了。沈家这几年在蜀中也算是扎稳脚跟了,但这回他们家二房也跟随同来,并且听说还提前着人在拾掇京城的老宅,这么看来,大约是也要回京图谋东山再起了。 “沈家一回来,程家的回归,自然也不会远了。” 当年的燕京四世家,李晏两家是投奔了义军,沈程两家当时明哲保身,未有任何动作,结果战事一起,两家族人是未曾波及,但田地产业却几乎全被前周朝廷给侵吞,中途无奈,便也举家南迁了。 李南风听到程家回归,手里的笼盖竟被她不觉掐折。 李勤心疼得嘶了一声,她连忙回神放下来。 但这一分神,笼子盖晚了,蝈蝈跳出来,一蹦便蹦远了! 她赶紧扑上去,——“哐当!”花架撞翻了。 …… 晏衡辗转一夜,不知怎么天就一点点亮堂起来了。 屈膝在床头坐了半晌,起身下地,照常扎马步洗漱吃早饭,然后写了几个名字让阿蛮去找人。 初霁来传话,说靖王让收拾停当去前院,看看时辰,也猜着是沈氏母子即将抵达,传他过去见礼的。 也无多话,自行拾掇好就出了院子。 林夫人过世之后获益最大的便是沈氏母子,除去晏崇瑛有杀妻之嫌,这母子仨儿自然也有不可推却的嫌疑。 沈氏虽然死的早,后期也不见得与晏崇瑛之间多么和谐,终究她名份在那里,她的儿子也都得了益,不能说明她就是无辜的。 昨夜林夫人口中的头鍪,他前世的确是见过的,晏弘出事之前,也传了个头鍪给他三岁的长子,后来那孩子死时,基本上靖王府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自然头鍪也就落到了他手里。 那头鍪的意义他没去深究过,也没有听谁跟他主动提起——大约那些曾经会拿头鍪来说事儿的人,已经放弃跟他较劲——他只知道是祖传之物,便就供在了书房。 当然,那三岁孩子不是他杀的。李南风那婆娘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杀兄夺位丧尽天良,但他发誓没碰过那孩子。 不管晏崇瑛对林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头鍪意义重大,那么他肯定也在他晏衡与晏弘之间纠结过,毕竟大约不会有人想被自己的家族所弃与被世人唾弃。 那么到此时还没有什么异状发生,就只能说明还是在沈氏母子到来出现的变故。 经过林夫人的口述反转,他如今已不想再武断地认定什么。 究竟晏崇瑛与沈氏之间是否尚有足以威胁到林夫人生命的情份在,以及沈氏回京是否属于真的妥协,这些他都会亲自印证。 倘若最后凶手是他们当中一人,又或者是他们合谋,那么是要弑父或是杀兄,他都万般不介意! …… 靖王收到的消息还算准确,打发人去找晏衡时,沈家马车刚刚入城。 沧州城内居然热闹得很,马车本来就大,又有七架之多,驶过来时就显得格外困难。 领头马上坐着的晏弘前行了几步,又掉头回到马车旁,敲了敲车窗道:“恰好正赶上早市,比原先预定到达的时辰怕是要晚上一刻半刻了。” 窗门打开,沈夫人露出清瘦而白皙的脸庞,她看了眼街头,说道:“派人去传个话,免得你父亲他们盼着。” 晏弘笑道:“是母亲等急了罢?阔别多年,终于可以与父亲相依相守了。” 沈夫人微微扬唇,随后垂下双眸,面上又恢复了漠然。 车厢内抱着手炉坐着的少年望着他们俩嗤笑起来:“我却不急。” 晏弘轻睨他:“就你不同。” 少年再一笑,道:“若大哥也能有封号,我才会很高兴的。” 一句话把沈夫人眉宇间的晦涩勾出来了,也让晏弘的笑容慢慢自面上消去。 沈夫人把少年揽过来,顺手将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复又扭头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 早饭时得到车马预计抵达的具体时辰,林夫人安排了人去城门迎接,才回房来更衣。却见靖王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哟,这是心急得停不下来?”林夫人忍不住揶揄。 靖王停下来了,板脸瞅她两眼,站着想了想,抬腿迈了门。 初霁在廊下遇见他,笑道:“王爷怎么垂头丧气?” “能不丧么!”靖王扭头看了眼屋内,拢手道:“我晏崇瑛沙场上忙活了小半辈子,不想临到这把年纪,还得跟人家公子哥儿似的学着怎么左右逢源。 “这两个看上去可都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人还没到呢,就把我给酸上了,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初霁是他初起事时就跟着他的老部下,也算是身边智囊,出生入死,情谊非同寻常。 闻言初霁笑道:“这就头疼了?王爷可别忘了,您还有三个儿子呢。那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 “你可别乌鸦嘴。”靖王黑脸。 初霁抿唇而笑,不再言语。 “谁乌鸦嘴呢?” 窗内这时传来林夫人的声音。 靖王噤声,扭头道:“无事。你弄好不曾?” 林夫人走出来。恰好英枝也自庑廊那边过来了:“沈家的车马已经到府门外了。” 林夫人遂不再多说,与靖王招呼了声“走吧”,便跨下了石阶。 行邸前院里早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沈家过来的人不少,面生的丫鬟家丁就占据了一棵银杏树范围。 再有一路上的护卫车夫,以及靖王当初派去迎接的幕僚与侍卫,再加上靖王府本身在这里的人,此外还有同时到达的别家的官眷,一时纷纷攘攘,格外热闹。 林夫人与靖王下了阶梯,目光即锁定人群之中一位身披黛色披风的清瘦妇人。 她扭头看了眼靖王,随后跟着他走过去。 沈夫人也早早看到了他们,目光先投向稳步走来的靖王,而后停留在同样纤瘦,但神采却格外耀眼的林夫人身上。 第 023章 都是兄弟 靖王问她:“路上可还好?” 沈夫人福礼:“一路平安。” 靖王点头,把林夫人让到跟前来:“这就是小莺。” 沈夫人便又再度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坦率地微笑:“小莺见过姐姐。” 沈夫人比林夫人要大上好几岁,无论如何,年龄上地这声姐姐总是当得的。然而她虽然未逾四十,鬓角却也有了些许白发,但好在面容清矍,五官也很秀美,依然看得出来年轻时的气韵风姿。 沈夫人也跟她行了个半礼:“劳驾你前后打点。” “您客气了。”林夫人道,“崇瑛说姐姐素来喜欢自己铺陈卧房,故而您的住处我也未配备太多物件,只是着人仔细清扫了几遍。有哪里不周到,您回头直说才好。” 沈夫人看向靖王:“是他记差了,我并未有那么挑剔。” 林夫人笑起来。 靖王清了下嗓子,道:“弘哥儿他们呢?驰哥儿好么?” “驰哥儿路上染了些风寒,引发了旧疾,不过倒也不严重。至于弘哥儿,方才帮着他们舅舅卸车搬东西去了。” “他们自己搬?”靖王道。 沈夫人道:“在蜀中也常帮着他舅舅们搬书的。只是驰哥儿身子弱,不能动,就帮忙看着点儿。” 靖王正待回话,侍卫道:“二位公子到了。” 众人抬头,便见人群那头一前一后走来两名年轻的男子。 走在前方的这位约摸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长,眉清目朗,一身极为合身的宝蓝色织锦袍服使他显露出英挺匀称的身段,既不张扬又显大方,让人联想到“玉树临风”。 “孩儿拜见父亲!” 晏弘撩袍跪地,行起大礼。 “快起来!”靖王双手挽起他,细细打量,父子俩竟都红了眼圈,随后又都相视一笑。 靖王点头又点头,拍拍他肩膀:“好孩子。” 晏弘垂目,又笑着唤来身后这位:“二弟快来见过父亲。” 众人便又把目光移到少年身上。 这位十六七岁模样,这交三月的天气,阳光遍洒的上晌,他竟披着披风,手里还捧着只手炉,不过才走上这么一段路,便已有些气息不匀。 他比起晏弘来略显瘦弱,但五官十分精致,由于脸色偏白,活脱脱一个娇弱贵公子。 他把手炉递给小厮,也提袍来跪。 靖王看到他,神色立时黯然,未等他屈膝便已将他扶住,哽咽着将他揽到了怀里抚了抚背,才放开。 “你母亲说你途中染了风寒,可大好了?” “谢父亲怜爱,儿子这是老病根了,一经受凉便有些喘咳,不必忧心。”晏驰虽然年轻,比起他大哥来却要淡定得多,不光语速平稳,神色也很自如。 扭头看到靖王身边的林夫人,她微笑道:“这位定然就是我三弟的母亲,林家阿娘了。” 林夫人即笑道:“常听你父亲提到你们,今日得见,可真是佩服你们的母亲,把你们教的这样出色。” 靖王仔细打量,也笑道:“我们晏家的子弟都很好命,有很好的母亲。” 又与晏驰道:“你们阿娘有祖传的医术,十分了得,为父这些年除去挂彩,可没有过丁点病症。既回来了,日后请她开方子给你好好调理。” “那驰哥儿要先谢过阿娘了!”晏驰深施大礼。 林夫人连忙搀起他。 晏弘也来行了礼,又问:“怎不见我三弟?” 靖王四顾:“不知那小子又上哪儿野去了?” 晏衡前世里并未被唤到前院来迎接,只在内堂等候。 此番他当然不想错过这第一眼。 阿蛮把他要找的人都找遍之后,他也走到了前院。 猜想着靖王他们已经见上了,不免加快了几分脚步,到达如意门下时,抬眼看到的居然是那父子仨执手温言的模样。 他没料到这么肉麻,停在门楣底下。 初霁当先看到他,脱口道:“三公子来了。” 满院子目光于是又齐刷刷地转到了他身上。 晏衡虽然享受过了半世荣光,三日之前还威风凛凛地傲视着整个燕京,但也没试过这么样冷不丁地被“敌人”行注目礼。 当下便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些二代靖王的风范气势,漫不经心掸了掸袍子,静静立在门楣下。 晏弘定睛看了会儿,蓦然转到靖王脸上,最后又看回晏衡,说道:“想必这就是我三弟?” 靖王嗨了一声:“可不就是他。”又招手:“你还不快过来!” 晏衡瞅了眼他们几个,漫步踱了过来,先冲沈夫人俯身:“夫人。”行完礼,又喊道:“大哥,二哥。” 沈夫人目光留连在他身上。 晏弘笑着点头,看向晏驰:“十三岁,这么高,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晏驰笑道:“不愧是战地长大的,三弟这身气势,愚兄弟可真自愧不如。” 晏衡拱手:“哥哥们过奖了,我是粗养长大的,哪敢跟腹藏锦绣的哥哥们相比?” 晏弘目光深深,赞许点头。 林夫人笑着揽过晏衡:“确是粗莽得很,日后还要多多跟两位哥哥学着修心养性。” 靖王神情畅快,笑道:“都好,都好,都是手足至亲,往后相亲相爱的日子长着呢!” 李南风保持了一早上的美姿仪,不想被一只蝈蝈弄破了功。 李夫人气到心口疼,骂也懒得骂了,恰好前面来说余夫人途中崴了脚,行走不便,便直接罚他们俩去前院相迎,尽量眼不见心不烦。 出来后李南风晦气地瞅着李勤:“你是不是个扫把星?怎么每次有你在我就没好事呢?” 李勤冤枉得很,他的红袍大将军死在她脚底下他都没说她什么,倒反怪起他来了! 不过她是他妹妹,他还能跟她理论不成?算了。反正他大人有大量。 两人你言我语走到影壁这儿,就见如意门下行人来来去去,前院里两棵硕大银杏树底下,也是堆满了行李马绺什么的。 李南风认识余夫人,见到门外廊下站着一群人,抬步过去,方想好怎么与人招呼,却恰好看到靖王与林夫人正引着一行人顺着东边抄手游廊去了东路。 她细辩着当中的身影,也情不自禁往前跟了几步。 第024章 你怨我吗? 李勤跟上来道:“怎么了?” “靖王府的原配和两个儿子来了。” 李勤搔了搔脑袋,看过去:“来了又怎样?” “来了,这一世靖王府就又得出个黑心竖子了。” 李南风眯眼望着那一行迈入东路正堂的人影说。 晏衡随军长大,李存睿跟他自然熟悉,在世的时候李南风曾听他说过靖王府的三小子机敏伶俐,鬼点子挺多,是个可造之材。然而后来他却变成了个为了拿到爵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徒。 李存睿身为军师,擅识人心,他的话李南风自然是相信的。 如果沈夫人不回来,正妃便还是林夫人做,如果林夫人不离开王府,那么晏衡也许不会变得那样偏激,至少为了自己的母亲,他不至于完全无所顾忌。 林夫人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去跟人赔礼受冷落,李夫人就不会。她只会不问什么事由,把她的女儿贬得比尘土都不如。 晏衡这家伙真是走狗屎运,有个好母亲。 “走吧,余家马车到了。” 李勤扯她袖子。 她再看了眼那一大群,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 晏家的事情——或者说林夫人这场变故,跟李南风是没有切身的关系,但是沈夫人的上位,严格说起来却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一场遭遇。 …… 此番随沈夫人母子一道进京的还有沈家二老爷,也就是沈氏的哥哥沈栖云一家。 靖王引着沈夫人在正堂落了坐,沈栖云便也带着妻子儿女前来行礼了。 沈栖云的长子沈亭已经娶妻生子,两个妹妹一个待嫁,叫沈芙,一个则才只有十二,唤沈虞。 靖王因着沈氏母子受沈家照顾多年,对沈栖云一家也十分和气,沈余与晏衡年岁相当,他还嘱咐他们好好相处。 晏衡对沈家各人未来了如指掌,没动声色,应付了事。 林夫人张罗完之后就领着他先回了房。 沈夫人与晏弘兄弟同住一处两进院落,打点完余事,坐下歇息的当口,晏驰进来了,手炉没再带着,披风也解下了,迤逦慢行的样子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沈夫人摸了摸他的手说:“冷不冷?药吃了不曾?” 晏驰摇摇头,拿起沈夫人的茶便来吃。“母亲心里不舒服,自行呆着就是了,何须管我?” “谁说我不舒服?” “方才父亲与那位夫唱妇随地,您没瞧见?” “没瞧见。” 晏驰笑了。“您又何必自欺欺人。那俩人眉里眼里都是对方,举止言语一点不融洽都没有。您与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吗?” 他把两腿收进躺椅里,这不算激烈的动作,也引得他轻咳了两声。 他仿佛没看到沈夫人渐渐泛白的脸色,匀气又说道:“如此看来,即便是母亲当了正妃,父亲的心也回不来了。 “想也有数,心被别的女人勾走了十七年,要回到您身上来,谈何容易?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您瞧瞧晏衡那体格,十三岁便几乎赶得上人家十六七岁的少年,可见他是用心栽培了的。 “我也就算了,大哥可是他的嫡长子,他也不放在心上。” 沈夫人:“那是他没在跟前。” “这就对了,没在跟前,如今不是更得弥补他些?您忘了当初是怎么带着我与大哥逃亡的?我又是如何在奔波中染病,落下这身病根的? “而如今,他连世子之位都不肯给他。要我说,与其还顾着什么过去的情份,倒不如争些实在的东西好些。” 沈夫人攥紧帕子:“已经决定了的事,不要再说了。” 晏驰垂眸,便没再说了。 这一日下来都还算平静,每个人都礼数周全,行止得体,在晏衡眼里如同一只只千年的老狐狸。 内宅事务暂且仍由林夫人打点。 晏衡全程变成闷葫芦,看着他们打成一片。 他无法探知林夫人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也不能知道靖王究竟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他的发妻与两个儿子,但不管真假,王府两派人马的这次碰面,的确是在一派“祥和”中度过了。 他让阿蛮去找的三个人,都是后来他身边堪为死士的几个忠心人,因为太了解对方软肋,此刻虽然紧迫,倒也不难收归为自己所差遣。 夜里刚把人召集起来嘱完所托之事,阿蛮悄摸进来了:“王爷往沈夫人屋里去了!” …… 此番出来差事清闲,靖王往日无事都呆在正堂,但今日整日都呆在书房,连饭都是在书房用的。 初霁看他确实周身不是滋味,便陪他下了两局棋,靖王却依旧心不在焉,枯坐了会儿,到底起身,往后院来。 林沈二人所住之处皆在正堂后方,中间隔坐花圃,早先应该也是为原主人内宅所用。 靖王跨进沈夫人这边,大约是瞅见他往这边,廊下已有丫鬟提着灯笼在等候了。 靖王道:“夫人呢?” 丫鬟颌首:“夫人在房里等候王爷。” 靖王跨门进了内,果见沈夫人立在灯下。 靖王站着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知道我会来?” 沈夫人点头,“总得见个面才像话。” 靖王没说话,坐下来。 沈夫人示意丫鬟掩门出去,这才在他对首落坐。 屋里有些静,是那种让人不能自如的静。靖王双手覆在膝上,端坐道:“这些年怎么样?早几年那次去看你们,听你说风湿痛,治断根了不曾?” “这种病症,哪里能有断根的?能好转就不错了。”沈夫人苦笑着,又缓缓抬头,“你呢?常听说你又是箭伤又是刀伤,这些年必然吃了很多苦。” 靖王嗨了一声,笑着摆摆手:“行军打仗,哪里能有不挂彩的?我算幸运,小莺医术好,人也细心,照顾得很好,我每次都是所有人里恢复得最快的。” 沈夫人涩然扬唇:“那就好。” 她静坐了会儿,又道:“你是不是怨我?” 靖王抬头。 她十指紧蜷:“你吃苦的时候我却没在身边照顾你,你不怨我吗?” 靖王扶杯良久,抻身道:“十几年戎马生涯,家破人亡,几番濒死,也有不少次信念全无的时刻,确实多亏了小莺不辞劳苦,与我同生共死,才有如今。 “没有他们母子,我恐怕也早撑不到今日。 “——不过你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总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也是好事。” 他低头啜了口茶,放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第025章 我不负她 沈夫人脸色泛白。半日笑道:“我那时也是年轻不懂事。早知道如今仍得共侍一夫,当时我就该带着孩子跟你过来。也不至于,到如今不光那点结发夫妻的情份没了,连两个儿子都没得到过你半点栽培。” 靖王望她片刻,说道:“你嘴里担心我怨你,实际上却是你在怨我。” “你要这么认为,又有何不可呢?”沈夫人道。 靖王无言半晌,才缓缓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们。” “十七年光阴,也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抹平的。”沈夫人望着他,眼里已有了泪光。 “我知道,”靖王点头,“你们吃了很多苦,我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为晏家,为我,付出了很多,如果不是我,你或许会像存睿媳妇儿一样,即便遇上战乱也能太太平平地过来,驰哥儿也不会在月子里就落下这病根。 “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们晏家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我自当好生待你,也好生待两个儿子。” “是怎么个好法?” “我已经请奏皇上,让你当正妃。小莺通情达理,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就连沈家,我也已经跟皇上提过,请他在沈家子弟里挑选博学之材为国效力。” “那我们的儿子呢?他们能有什么?” 靖王道:“他们是靖王府的大爷二爷,该他们有的,自然绝不会缺。弘哥儿虽武学不精,但在沈家学有所成,当可入仕途。 “存睿的独子如今在礼部任员外郎,我让弘哥儿进六部任个六七品职,也不会有问题。来日他兢兢业业,再有我替他掌着,定然会有锦绣前程。 “驰哥儿还小,身体又不好,倒可养上两年再说。” “这也就是说,你当真是打算把爵位传给衡哥儿?” 靖王蹙眉,半刻道:“我以为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沈夫人轻哂。“可我以为你并不是真的这么坚决。” 靖王眉头皱得更紧了点:“你和小莺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别说当年给我们主婚的是当今圣上,司仪是当今太师,照着我与她这些年相濡以沫,我也必须给她尊重。你为正妃,那世子之位就传给衡哥儿,这也合情合理。” “那你就忍心让你亏待了十七年的嫡长子来日连你的家业都不能继承?你别忘了,当初他出生时,你有多么喜爱他!那是你的长子!” 沈夫人颤着声音,“当年的分离并非我的过错,我尽我所有的力量保全你们晏家,他跟我受了那么多年苦,沈家虽是我娘家,也终究是娘家! “我们处处克制地过了十七年,我忍受着诸般煎熬,你却仅拿一个正妃之位来搪塞我? “难道这个靖王妃不是我应得的吗?怎么就成了你们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靖王沉气。他缓声道:“不是施合,是尊重你。只是我若全给了你们,那我就负了小莺。 “你若硬要让弘哥儿当世子,那你就任侧妃?让小莺当王妃?当年的分离不是你的过错,可有两房妻室也不是我的过错,我着人四处寻找你们,得来的消息无一不是你们已经落难。 “我在失去妻儿之后再娶,想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小莺善良又通情理,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愿意与你和平共处,是因为我,我与她十四年夫妻情份,无数次性命交关,都是她陪着我熬过来的。 “你带着孩子逃亡奔波,她也跟着我在战地流连,并且是前后十几年! “驰哥儿是因为我而落下了病根,可是,她也因为跟着我东奔西走而多年来怀不上身孕,这表示很可能这辈子她都只有衡哥儿一个孩子,你说,正妃和世子之位你们全占了,她还能有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她肯如此,是因为我,也是因为割舍不下这十几年的情份。你也不愿为侧室,难道她就愿意么? “你们各自都有儿子了,将来都有盼头,各自过日子,不好吗?过不了几年孩子们也都会开枝散叶,还争什么呢?” “我若不争,那我失去的十七年光阴怎么办?”沈夫人道。 “我去接过你,是你不来。” “你都已经撇下我另娶了,我为何要来?” 靖王深吸气,凝眉不再言语。 沈夫人看他半晌,也默默垂首,攥紧着手心。 “你从前并不这样不讲理。”靖王道。 “还不是因为你!” 沈夫人猛地抬头瞪视着,但灯光下的男人即使坐着,也如泰山在前,巍峨凛然,令她不觉收了气势。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们,但小莺母子不欠你们的。更何况我们已经有言在先,你不应该出尔反尔。” 靖王撑膝起身,“就说到这里吧,你也赶了多日路,且好好歇息。暂且内务还由小莺来管,等回了王府,你若是身子吃得消,可与她一道管家。” 沈夫人望着他背影:“便是我不给弘哥儿争世子,那你是否也要学人家在两房之间雨露均沾?” 靖王定立片刻,转身道:“我们晏家没有无故三妻四妾的习气,如今这么样,不过是我想对你们都有个妥善的安排。 “你既然认定自己是晏家的宗妇,那我且问你,你之前拿头鍪的事来作文章要挟我,可觉得合适?” 沈夫人神情微顿。 “你出身世家,又已为人母,该当注重行止,而你不但拿头鍪之事来撒泼,甚至还闹出寻死的荒唐之事,不说我们晏家能不能容许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宗妇,就说说你们沈家,你们家能容忍吗?事情传出去,孩子们还要不要脸面?” “我也是为了弘哥儿!” “知道你是为了他。但如今眼目下,你却还在跟小莺争宠。”靖王道,“小莺对我情深意重,衡哥儿也为皇上所喜欢,他们若是撂挑子离开,也会过得不错。 “可她到底没撇下我,自然我也不能负她。你若不肯接受,当初就不该来。 “头鍪的事我不追究了,寻死觅活的事我也不说了,你身体也不好,往后就在王府安心静养,有事我会来,没什么事情,不会去打扰你的。” 第026章 真不公平 沈夫人笑起来。 别过脸来的当口,笑容止住:“这么说来,我这个正妃也不过是个虚名。” 靖王望着前方,说道:“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不该存在。可惜我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就是劈了,也不顶用,否则的话,我又何至于如此? “我与你有结发之情,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你放心,我会尽到责任的。” 沈夫人咬唇瞪着他,抓起手旁一只软枕砸向他后背! 靖王下意识闪避了一下,却没回头,也没说什么,抬步走了。 沈夫人坐在原处,长久坐了一阵,方深深抽了一口气,抬袖拭了把眼泪。 靖王前脚出了院子,晏衡跟着也自小花圃阴影里走了出来。 循原路回到房里,阿蛮开门让他进内:“怎么样?” 他没吭声,将外头的深色衣裳解下来,坐在桌旁出起了神。 心情还是激荡的,先前屋里的对话一字未落被他听进耳里,靖王实实在在地把他的态度摆给了沈氏,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要知道他前世里因为母亲的死怨了他二十几年,无良男人的印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但方才他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没有想到,那个他不齿了多年的男人也没那么糟糕透顶。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刚刚回到京师,林夫人就死了?且正妃之位与世子爵位也全都落到了沈氏母子手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来,前世里沈氏母子里最先死的是沈氏。五年后的冬天,没等到晏衡有能力对她下手时她便已因疾而终。 当然,前世晏衡里并没有怀疑过林夫人的死因,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太像是她自尽了。 因而他怨气一半投放在靖王身上,一半则暗暗地给了撇下他而“独自了断”的母亲。 对沈氏母子,他自然也是有恨过的,如果不是他们,母亲的存在便不会受到威胁,他也不必一夕之间如此狼狈。 但终究他没有想过杀他们泄恨,沈氏的死他除去冷哼了几声,并未因此感到多么畅快,或者扬眉吐气。 沈氏死后也不过五六年时间,靖王也染了疾,康靖十三年春也递交了折子,告病致仕。 他养病的那三年里,才是晏衡与晏弘晏驰暗斗你死我活到的几年。 沈氏在诰封之后不久,晏弘被钦封为靖王世子。 十三岁,且未曾探知过人间险恶的晏衡尚且沉浸在母亲何故会被父亲送出京师的迷惑里,他并未曾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重要,连母亲都没有了,那个时候谁还会有心思去想爵位该归谁呢? 真正对上,是后来一系列事情。 康靖三年,也就是林夫人过世翌年,靖王奉旨去西南办差期间,沈氏也病了一场,晏弘自沈氏日常养身的燕窝里查出砒霜,严审下人们无果,接而发动内宅大搜索,最终在他晏衡柜子里搜出来一瓶用剩了的砒霜。 康靖四年,林夫人祭日,他与那兄弟俩奉靖之命去寺里祈福超度,半夜里晏弘唤他出来说话,话没出口,晏弘便昏倒在地,并滚下山坡,同来一众人全部指证是他推了晏弘下去。 康靖五年,沈氏重病,忽一日唤他进内,他有前车之鉴,自是提防不去。 隔年沈氏病危,初霁让他前去正在外督营的靖王处报讯,他这才去了。靖王指挥完了那场校练才回来,回来后沈氏死了,未曾见上靖王最后一面,晏弘却赖上他晏衡。 晏衡在任亲军卫副指挥使的时候被陷害入了大理寺天牢,那会儿,晏弘来探监。 晏弘像个疯子一样捉着他的衣襟控诉他如何害死了沈氏,让他这辈子失去了最为敬爱之人,扬言要将他挫骨扬灰,这才让他知道,原来晏弘是真的认为他故意害得沈夫人死都见不上靖王。 原来一个处心积虑陷害同父异母弟弟、并恨不能将他除之后快的卑鄙小人,也会有那么强烈真挚的情感吗? 那一刹那,晏衡是这么疑心过的。 但那不重要,也不能影响他。 好在皇帝是信他的,将他关在天牢里半年不曾下斩立决。直到他在狱中授意属下各部四处奔走,找到了证据,使大理寺重新审理,才得以申冤平反。 活着出了天牢之后,晏弘自然就成为他头号要铲除的对象。 但也仅仅是晏弘。 晏驰有月子里逃亡时落下的顽疾,身子比沈氏还弱,晏衡只是将他作为顺带的目标一并拔除,所以最后也并没有等到他怎么出手,是他自己短寿。 晏弘死的时候据说手里还攥着装着两岁儿子一撮胎发的香囊,念叨了妻子孩子名字数十遍,也挺惨,不过罪有应得。 沈氏母子心思不干净,这是一定的了,至于他们有没有直接害死林夫人,同样还需要证据。 目前让他最为不解的是,至今仍然信念坚定的靖王,究竟又是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回京之后的那天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晏衡心里五味杂陈。他自然是极其不愿意自己的生父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更宁愿自己前世是误会了他,但他仍然害怕万一不是。 好不容易重来的一生,谁不希望把一切缺憾都填补上去,变成圆满和平顺有福气的一生呢? “公子,夫人差人给您和大爷二爷送了燕窝粥过来。” 阿蛮这时端着托盘进来,又悄声说:“据说是昨日拿去李家赔礼的燕窝。” 晏衡看着燕窝,不免又想:林夫人眼下凭着良心在对待沈氏母子,她若知道沈氏私下里怀着这份心肠,不知又会做何反应? 又想到李南风——大家一样被雷劈,他这打睁开眼起就没消停过,那婆娘倒是自在,家里不但没这等破事儿,她老子跟他哥还百般宠着她! 这么一想,这老天爷还真他奶奶的不公平。 …… 李南风迎到了余夫人,带着丫鬟帮手余家下人安顿好她们婆媳之后,居然全须全尾地自正院回了房。 所以也不知道是她祸闯得太多,虱子多了不咬了,还是李夫人在憋什么大招,总之打翻花架的事她没有急着秋后算账。 第027章 人家的事 随着到达的官眷增多,李夫人自己的应酬也多起来,这一日李南风十分自由,与李勤窝在耳房里猜字谜,投壶,不亦乐乎。 但到了夜间,她心思仍分了些许在靖王府那边。 东边今日十分安静,让人不由猜想到是否真的妻妾和睦其乐融融。但毕竟林夫人在回京之后被送出府,至少说明了靖王是作出了取舍的,虽然李南风不知道原因。 她立在窗前,探头往东边望了望。 这一切看起来跟前世没有什么分别,不出意外,这番平静会持续到进京之后。 沈夫人成了靖王妃后,沈家不久就在京师走起来了,倒也不算靠靖王提拔,相反,靖王似乎对自己的“大舅子”们并未怎么照顾,因为此番到来的沈栖云,与他后进京的两个兄弟,都是走李存睿的路子在朝廷谋的职。 靖王不关照沈家,沈家又不甘心落后太多,谋职的同时,当然就免不了联姻,说白了就是通过结亲的手段尽快发展势力。 沈夫人受娘家之恩多年,在扶持兄弟事上自然得不遗余力。很快沈栖云的次女沈虞,就跟户部郎中刘家结了亲。 刘家成了靖王府的亲戚,而与此同时,刘家还有门亲戚,就是李晏沈程里的程家。 程家见沈家迅速扎下脚根,不甘落后,次年到了京中,也把女儿许给了刘家为次媳。 如是,程家与沈家也算是拉上了亲戚。 程家还有位小姐,因为跟李南风年纪相仿,沈夫人想把她介绍给李南风的三婶做儿媳,偶然的机会介绍了她们俩认识,而后她俩一见如故,成了再要好不过的手帕交。 后来程小姐没嫁成李家,成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常盼的儿媳,婚后被怀着身孕的李南风捉到她跟陆铭滚在一起。 陆铭是李南风肚里孩子的爹。 程小姐叫程淑。 没错,她李南风前世里所向披靡,但也被这俩贱人给摆了一道。 这件事明着看跟沈夫人没关系,但只要沈夫人这世再度成为靖王妃,程家便还是会借着层层关系通过她或者沈家来接近李家,又或者是晏家。 虽然是前世已经了结了的恩怨,李南风一想到被恶心过的经历,也还是心头有些烦躁。她不可能忘了,前世里一双儿女始终也未曾原谅她对陆铭的出手。 昨夜里心底升起的那点想提醒林夫人一把的心思便又跳了出来。 当然,插手别人家事是不应该,她也没道理倚借重生者的便利肆意改变他人命运,但她私心里仍是并不想沈夫人上位,成为程家利用的目标。 而若从提醒林夫人的角度出发,——林夫人都会为了晏衡出来给人赔小心,想必也是牵挂这个儿子的,提前暗示暗示她,让她知道她的退让有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或者也不算多事? 但这毕竟又只是她的想法,她就是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听得进去。再者,她并不知道这对沈夫人来说公不公平。 何况金瓶都交代她暂且不许跟靖王府的人过多接触,跟晏衡那事儿看来还没完呢,她这当口又如何能过去?纵然可以不管李夫人责骂,但难道她不会疑惑? 倚窗凝望了半晌夜色,她最终还是把这份心按了下来。 …… 晏衡近日十分安静。 自那夜靖王去过沈夫人房里后,他便再没有去过,大约是为免刺激沈氏,接连几日住在正堂,连林夫人房里也没去。 不过期间皇上着人送来了急件,看他与初霁言语间几次提到洛阳,想必是有什么军情,无暇入内也有可能。 林夫人照常行走坐卧,偶尔也会去沈氏屋里,两人交谈不多,但是也十分正常。 晏弘目前看着还算老实。晏驰虽是个病秧子,却处处少不了他的身影,也不是个省心的。 如此过了几日,官眷们已然陆陆续续地到齐,初九这日下晌,李济善到西边正院来传话,说是官眷已然全数到达,靖王已经下发命令,明日赶早,选在寅时启程。 李南风仍然没有找到机会接近林夫人,意待不管晏家这事了,偏生下晌林夫人又带着丫鬟到梅氏屋里来送健脾的丸子,正好遇上李南风在场,林夫人说沈家来了几位小姐,沈夫人希望她们能过来认识一下李南风和李舒。 李南风看着她为沈氏这么打点,不免又想起早前的打算,见梅氏去了张罗茶点,便道:“沈家的小姐自有沈夫人张罗,夫人何需替她们操心?” 林夫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执扇微笑:“倒也不是操心,不过是顺手罢了。” 也没说上几句话,梅氏便回来了,两人唠着家常,林夫人始终眉眼带笑,一点怨艾都没有。 回房之后李南风思虑半晌,心一横,提笔写了几句话,折成细纸条塞在袖口里。 大家都归心似箭,丑时行邸里便四处亮堂堂。 李南风披上披风,带着丫鬟到了前院,先瞅准林夫人的马车,走过去站在附近,趁着无人注意,将纸条塞进她搁在车厢内的披风里,而后不动声色地上了自己马车。 林夫人能不能看到这纸条,李南风也不知道,但与人交际最忌交浅言深,除了这样提醒,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靖王府的车驾排在最后。 晏衡跟母亲同车,上车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支起耳朵的同时又听到靖王与初霁提到洛阳屯营,却想不起来洛阳未来究竟会有何事发生。 但就是此番,也就是回到王府的当夜,事故就来了,昨夜里他便已经安排好人手,从此刻起,盯着沿途的靖王与沈氏母子,乃至是沈栖云一家。 也许重头戏在今夜,他也得养精蓄锐,再不能像前世一般误了大事。 他近日沉默寡言,此时林夫人也只当他真睡,并没打扰他,只轻轻拿起披风盖在他身上。 第028章 失而复得 车轮辘辘,从沧州出城,又上了驿道。 眼前景物渐熟,晏家的事情也暂且被抛到脑后,李南风散掉的灵魂立时回拢到身上—— 早前说过,沧州到京也不过一日路程,他们出发得早,这么说来,就是最晚下晌便可以见到李存睿和李挚,虽说这样的急切早几天已经经历过一遍,但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成行了,又如何能不激动? 在车上看着晨曦渐起,日出东方,又看了一整路沿途的青翠草木,太阳乍斜时分,队伍过了大兴地界。 李济善着人进京去打了前站,到进城门时,便只见斜阳初照的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引颈企盼的人们,有的是当家的来了,有的是当家的和儿子都来了,有的只派了下人,但排场一点不低。 原本安静的队伍变得躁动起来,李南风引颈望外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地方她可是已经“阔别”了好几日,前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恩怨又全都得重来一遍,她心里有点乱,还没想好怎么开始。 她仔细地盯着人群,终于在即将跨门的时候目光锁定了城门下带着仆从,披着披风坐在马背上,凝眉辩识着马车的一双父子。 她脑袋探出车窗,大声地招着手:“父亲!哥哥!” 少女清脆响亮的呼唤点亮了李存睿与李挚的眸子,二人当即回视过来,亦朝她不停地挥着手! “坐好!” 同车的李夫人喝斥着女儿,但她的目光也落在窗外丈夫身上,严厉的责备声下起伏的音线泄露了她同样激动的心情! 进城后靖王下令队伍解散,各家马车就地分道而行,李南风急不可耐地下了车,直奔向迎过来的李存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父亲!爹爹!爹爹!” 她两手扣得死紧死紧地,前世里他们才不过团聚一年,父女就分隔两世了,这失而复得的心情太冲击人了! 李存睿一面抱着女儿,一面呵呵地笑道:“多大人的了,还这么样,没规矩了!” 李挚随后到来,屈指磕了妹妹一个栗子:“丫头又长高了!” 李南风眼泪直流,望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哥哥,松开父亲也抱住了他。 李挚摸了把脖子上的鼻涕,忍不住按住她天灵盖将她拉开:“少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抹布呢!” 李南风气笑,含泪打了他一拳。 李夫人随后行至,跟李存睿行了个万福,李存睿拱手回礼,深深端详她,感慨道:“夫人一路辛苦。” 李挚也上前见过母亲:“儿子这几日都恨不能飞去沧州,无奈公务烦忙,委实脱不开身。” 李夫人道:“自然是公务要紧。”说完又睨向李南风:“我无妨,只是蓝丫头很欠管教。” 李存睿望着女儿笑笑,而后顺手虚扶了夫人一把。 这时李济善他们也都下车了,几个人匆忙先说了几句,便就登车回府。 太师府兼延平侯府座落在北城荣安坊,是全城权贵集居之地,也是原先李家的祖宅。 只是李存睿官拜太师之后,皇上又赏了周围一片宅第给李家扩建府邸,如今的太师府,自然是北城最为显赫的门第之一了——之二便是靖王府,这个不消多说。 府里住的人还不多,因此显得空荡,落日余晖照耀在屋顶上,将这古老的宅子照得格外宏伟。 李南风由于前世一直住在这宅邸里,除去心里踏实安然了,倒没有别的心情。只是所见的人让她涌出许多的思绪。 李家与晏家并称当朝两大文武权臣,昔年在征战途中,当今天子与靖王和她的父亲李存睿,私下里乃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立国后李家又为朝廷贡献了不少人才,比如说四叔李济善就是户部理财的一把好手,这也造就了延平侯府烈火喷油一般的兴旺。 由于皇帝膝下无女,与李家关系又添了母亲李夫人这一层,前世里一直到十三岁,她李南风都堪称权贵当中最为显赫的的千金小姐,说句在京师能横着走真的不算夸张,但这却是在父兄还在世的前提下。 十三岁那年,她出水痘,父亲不放心她,来看她时竟染发了。 结果她挺过来了,历经战争磨难都未有事的父亲却没有挺过去,撒手人寰了。 而她醒来后才知道这个噩耗。 之后母亲是怎么怪责她素日缠着父亲,令得父亲放不下心她,所以才病故的,就略过不提了。 十四岁那年唯一的亲哥哥又意外受伤瘫痪在床,嫂子谢氏坚持了半年,留下年仅一岁的侄儿李煦跪求离去。 母亲倒也坚强,但她死命坚持着她的仕女风范,不肯以孀妇之身在外抛头露面,除去内宅事务之外,外间之事便无人管顾。 家里没了顶梁柱,那便是有再辉煌的爵位也是无用的。 侯府的荫封是从李存睿手里立下的,旁支的几房,亲密如与李存睿一母同胞的李济善,只能帮忙管顾庶务,寡嫂年轻,还得避嫌,因而也无法全权代表侯府的人在外应酬交际,声望也不能与李存睿同比。 宦途之上向来人走茶凉,即便是皇帝依旧恩宠,终难敌侯府无权在手,侯府的声望一落千丈事小,重要的是,新朝初立,当时朝上许多人也急于趁着东风爬上高层,便不惜踩踏李家作跳板。 直接受到影响的是李家子弟的仕途,在朝担任要员的族人屡屡被抓把柄,除去皇帝力保在户部的李济善等两位,其余在京的都放了外任。 长此下去,李存睿挣下的家业不光会没落,更会衰亡。 南风最最敬爱的便是父亲,与哥哥也情深义笃,怎么忍心看着侯府走向穷途末路? 于是在恩师盛贻生的提议下,她有了留在李家招赘的打算。 第029章 打赢了吗? 彼时侯府只有煦哥儿一个健全的男丁了,但他还是个稚儿,若是他再出点什么意外——虽是可以过继,但有煦哥儿在的情况下,谁会去盘算过继的事呢? 自然是只有精心抚育着煦哥儿,让他来日成为足够撑起家族的新一代延平侯。 虽说抚育的事情李夫人也可以代劳,但她是孀妇,终究无法出外应酬。 若李南风留在李家成亲,那就便利得多了,她不但能照顾煦哥儿,能全心全意地管理侯府,关键是,她的夫婿,一定程度上可以马上接替李挚顶起侯府事务。 于是在与李济善和盛先生一起评估过各项风险之后,大家就这么决议了…… 过程里其实还经过种种波折,这里就省去不提了,总之最终她还是招婿入户,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延平侯府。 前世后来她荣光万里,可惜美中不足的是终究挽不回父亲健在与哥哥健康,不能不说是遗憾。 李挚替她把行李搬到她的扶风院,拍了拍手道:“这家里原先多么雅致,咱们搬出去后就没好好打理了,我和父亲进京时才临时找人拾掇了一下,腊月里重新修葺了园子,种了些花木,玩是没什么好玩的,你先将就一下,过个夏天就好了。” 李南风想了下,郑重道:“你还没议婚吧?” 李挚收回目光:“小丫头片子,心倒操得挺宽。” “到底议了不曾?” 李挚收势,慵懒窝进躺椅里,叹道:“我这一天天地从早忙到晚,回来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谁帮我议婚?” 李南风宽了心。“那就好。”说完又仔细瞄他,道:“其实你不欺负人的时候,也勉勉强强算是个美男子。” 其实就是个名符其实的美男子,但李南风不能太夸他,一夸他就尾巴上天了。 李挚伸手扯她的耳朵:“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地骂我呢?” 李南风吃疼,毫不客气回了他一拳。 李挚比李南风大七岁,兄妹俩打小闹到大,三年前李挚跟着李存睿去了军中——李存睿总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按说不该父子俩都呆在战场上,但他一来有心报效宁王,二来也喜欢上了军营氛围,一开始说好的只是去给李存睿送衣物,结果就留在了那里。 定国后李存睿官爵一堆,这位延平侯世子也凭借着渊博的学识与在征战中的出色表现,被钦点为礼部员外郎,这国之初始,诸多礼仪须得重新订制,确实忙得很。 李挚前世怎么跟妻子谢氏相识的,又具体何时议婚的,她记不清了,毕竟她当时还小。但这辈子李南风定然要帮他避开这朵烂桃花的。 她便又拍拍李挚肩膀:“别急,从今儿起对你妹妹好点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想想我,零嘴儿零钱什么的有事没事儿多塞点给我,再有平时少跟我出点夭蛾子,到时铁定帮你物色个好媳妇。” 等物色到了好媳妇,再帮他避免前世惨剧,让他这辈子过得美滋滋的。 李挚嗤笑:“我有这多想想你的工夫,还不如把心思用到姑娘身上去呢!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就见母亲拉着父亲在告你的状了,你就等着吧!” 话题拐到这儿,李南风也叹起气来:“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别这么黑心眼儿行不行!她还不就是因为那日晏衡拦我马车,碰我的瓷,还扯我裙子?! “分明都是晏衡的错,她居然也罚我——” 说到这里她戛然止住,警觉地看向对面。 对面的李挚双眼微眯,依旧闲适地窝在躺椅里,手里还把玩着她一把纨扇。 只是半晌后忽然咧开白森森的牙,冲她笑了一下:“晏衡?……扯你裙子?” …… 正院里李存睿帮夫人解下披风,又换上家常衫子,夫妻俩也坐下说起话来。 “你信里催着提前进京,到底是何要事?” 聊了会儿私己话之后,李存睿就绕到这事上了。 李夫人锁住了眉头,说道:“蓝姐儿越发不像话,往年在江南时还算规矩听话,这次出远门,路上也还好,但到了沧州没两日,竟就顽劣得不像话了! “一个大家闺秀,不光是在外野成一身狼狈回来,居然还跟我顶嘴!她还闹着要彻夜回京——你能想象这是一个世家出身的闺秀所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给夫人拿点心的李存睿听到这里,也嘶地一声走回来,不可思议地道:“我们的女儿不是向来都很听你的话么,从来不让人多操心,她怎么会跟你顶嘴?” “你想不到吧?”李夫人冷哼着,又往下道:“别说是你,就是我亲眼见着了也还不敢相信。 “而且这还不止呢,就隔日,她又跟晏家那小子在行邸里,当着满院子那么多人,一个姑娘家!她居然扑上去跟晏衡抱在一起打起了架!还拉都拉不开! “你是没看到那架势,跟那田间地头撒泼的村妇有何区别!简直把你我的脸都给丢尽了!” 李夫人说到激动处,揉起额角,紧闭上双眼来。 李存睿目瞪口呆,一面去替夫人抚背,一面道:“她还会打架?……那她打赢了不曾?” 李夫人抬眼一瞪。 他又忙改口:“是怎么打起来的?” 李夫人少不得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李存睿先还能淡定,听到李南风扑上去跟晏衡掐架的因由,也坐不住了:“也太放肆!竟敢动我女儿的衣裳?!” 这点李夫人倒也不能否认。 “他晏崇瑛竟然教出这样的儿子来?”李太师满脸不豫。 李夫人瞥着他:“我倒觉得其中有异。你不是看着晏衡长大的么?从前还常说他聪明伶俐,还举止皆有分寸,十三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会突然跑出来碰瓷? “这事不是他故意的。只不过——不管有意无意,这事也确实不能就这么和了稀泥。不然我们李家的姑娘在他们晏家人眼里成什么了?” 李存睿凝眉半晌,说道:“衡哥儿是在外头长大的,我们蓝姐儿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娇娇女。蓝姐儿都不顾一切跟他掐架了,你说她该得气成什么样了? “不行,这事儿我得去寻老晏说道说道去!” 说罢,他便拿起扇子准备出门。 第030章 喜日之前 “父亲要这么去,八成也见不着靖王的面。”这时候李挚自外头走进来,“人家靖王跟您共事多年,还能不知道您这会儿上门是为什么?晏家正有两位夫人呢,他便是见了您,也没工夫好好听你说道。” 李存睿想想,回头看了眼夫人:“这话也有道理。” 李南风气喘嘘嘘跟上来,看到这父子俩揣手而笑的模样就知事儿不太妙。 先前见李挚在笑,她就有点后悔嘴快,印象中最近一次他露出这表情,是七岁时同城盐商家的小儿子抢走了她几笼预定好的点心,她哭了,结果他跑去人家家里,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非告得那小子被打得两个月没下来地才完事,那会儿他才十四岁。 这回晏衡扯了她裙子,比被抢点心可要命多了,已经是六部员外郎他是不是得跑靖王府去看着人家靖王把他儿子腿给打折才算完? 要说的话,让晏衡那家伙吃瘪当然好!但这事都过去了,对她来说当场掐过架也就完了,真揪着说非礼的话是不是也有点小题大作? 而且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她恨着晏衡,但恨的也是前世害死了她的那个他,眼下他虽然讨厌,到底才是个十来岁的奶娃,而且马上要没娘了,这个时候跟他较真合适吗?就是要教训他,那也得另外再挑个黄道吉日! 可是没等她岔开话题,李挚就把梧桐叫进来问清了事由,言罢,即一声不吭往这边跑了! “我觉得这事真不必再兴师动众……” 她打了个哈哈。 李夫人横她一眼:“这没你说话的地儿,先给我滚去佛堂自省三日!” 李存睿缓下神色:“明日夫人便得入宫接受诰封,这大喜的日子,何必动恼?” 李挚也道:“母亲管教妹妹多年,辛苦了,日后这等小事,就儿子来!您只管安心享福就好。” 李夫人睃了李南风一眼,总算是没做声了。 李存睿想了想,吩咐李挚道:“安先生在哪里?你去让他给王府递个帖子,明日我请靖王吃茶。” 安先生是府上的清客,一向负责李存睿的应酬事宜。 李挚道了声“是”,即转身出门。 李南风想追上去拦住,无奈他身高腿长,哎了两声,人已经跑到院门外去了。 …… 因着靖王还要进宫复命,靖王府一行便由初霁引领着先回王府。 晏衡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在王府东边的致远堂,而林夫人则搬到了中路的曦日堂。沈氏也没住正堂,她的处所在林夫人隔壁不远,命名为昭华堂。 异姓王的府邸原该遵照郡王府规制来,规定得三百亩地,但京师不可能拥有打造雄伟王府的条件,因此地盘要小些,本该有的宫与殿都改设为了厅堂。 即便如此,占据半坊之大的靖王府也仍然成为城中首屈一指的王邸,而且建造之精美,装设之奢华,京外的郡王府也未必能与之媲美。 一句话,到了靖王府,便会知道真正的权贵是什么样子。 晏衡进了房,边环顾四面边唤了阿蛮进来:“交代管卿他们,自此开始不许出去,我有示令给他们,然后,想办法把府里当差的人的花名册拿过来给我。” 说着他抽了张纸,低头写了两行字,再画了张图给他。 阿蛮立刻揣着纸出去了。 晏衡解下披风搭在椅上,一眼眼地看着四面,他曾经在这致远堂住了十年。眼前一切还是熟悉的。他走到书架处,自抽屉里取出把匕首塞入靴筒,又点了一支提神香。 他记得前世里虽然回京的日子要晚两日,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刻,入府时也都是安宁的,跟眼下一样,没有异状。 他习惯戌时入睡,入睡前的事情他毫无印象,这也说明是正常的,由此推断,事情就是在戌时之后发生的。 他坐了会儿,拂拂衣襟又出门去往曦日堂。 林夫人没有什么行李,院里动静不大,她手拿着披风半闭眼歪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母亲夜里别拴门。”晏衡进屋打量着四处说。 林夫人回神坐起:“怎么了?” “免得我又做恶梦,想过来寻您。”他不动声色道。 林夫人点头,招手让他过来坐下,而后道:“我不拴,你随时来找我。” 晏衡点头,又压了压声:“别让别人知道。儿子大了,怕人笑话。” 林夫人笑了,抚他的头发。 …… 王府里住了人,立刻热闹起来。沈栖云在城北的老宅尚在,早派了人前来打扫,饶是这般,挨着靖王府落户的靖王的两个弟弟,也带着妻儿过府来相聚了。 靖王原有兄弟四个,他为长,二弟晏崇云在徐州阵亡,如今只剩三弟晏崇琪与四弟晏崇礼。 如今王府庶务,便由老三晏崇琪管着,晏崇琪早准备了晚宴,酉正开席。 沈夫人与靖王成亲时,老二媳妇宁氏也过门了,但家里各人都与林夫人相识,尤其后娶的三房四房都曾经在军中呆过,也不是在京师的世家出身,与林夫人更是亲近些。 林夫人陪着沈夫人与众妯娌叙了会儿,见她们已经言语自如,但四顾之下并不见晏衡,便就先离了席。 去致远堂路上渐趋安静,偶有路过的丫鬟停步施礼,林夫人也会跟她们来个眼神交汇。 林家没有那么严苛的家规,女子亦可出外行医,行医的特殊性又使她对每个人都能相对平等地看待。 靖王的那些部下,但凡受伤都是她亲自医治,因而他们也都不把她当外人,直接唤“嫂子”,而不是夫人。 就算是到了靖王府,做了几个月的靖王夫人,她对府里这些人,也没觉得有必要高高在上。 不过跟沈氏实打实接触之后,她也意识与她的习性不同,沈氏骨子里对阶级的划分十分在乎,明日她当了正妃,府里这些下人,恐怕就没这么自在了。 当然,于一座代表着莫高权势的王府而言,又或许,规矩严明一些也是好的。 “夫人。” 致远堂这时候也很安静,院里小厮们已经点上灯了,门下也有人及时应声,这点倒让她很满意。 “三爷呢?”她问。 第031章 别犹豫了 “三爷练拳脚去了。”小厮道。 衡哥儿每日晚间都坚持练会儿武功,即使今夜他也没忘,同样让她觉得欣慰。 “回来嘱他早些歇息。” 她嘱道,转身走了。 出了来一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房嫌闷,去寻晏崇瑛的话,这当口又怪没意思的,两个人之间一旦再多出一个人来,总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前几日在沧州,总想着不过是暂居在外,还不觉得,眼下一到了京城,处在这原本属于她和他的家里,那些被克制着的心思就晃晃悠悠冒出头来。 明日之后,这府里也不知会怎样…… 罢了,只等再过个两三年,让晏衡许下亲事也就好了。 “夫人,雪狐不见了,方才忘了关窗,它跑出去了!” 她漫不经心地走着,丫鬟百灵忽然到了跟前,慌神禀道。 她顿时停了脚步。 雪狐是兰郡王的猫,因着生病了,接连几日不吃饭,郡王可愁了,林夫人虽然是医人的,但家里兄弟中也有会给牲畜看病的经验,前番随靖王去郡王府串门,正好遇上了,便试着给它配了点药,谁知它竟然吃食了。兰郡王高兴不已,便索性托她照顾些时日。 兰郡王是皇帝的堂弟,皇帝幼时在其父面前习过几年字画,如今只余下兰郡王这根独苗,皇帝怜惜小堂弟,便在京赐了他府邸,以便能就近关照他。 起初林夫人还不敢接,毕竟没医过猫狗,又因为要随靖王去沧州,兰郡王却表示不要紧,治不好也不怪她,反正留在府里她也没法子,她这才带了回来。 去沧州之前她是仔细关照好了的,丫鬟们也很尽心,回来果然无恙,但这当口却让它跑了,饶是她驭下温和,也忍不住咂声埋怨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走啊,赶紧找去!” …… 这边厢,妯娌们跟林夫人相处融洽,沈夫人也看出来了,即便与宁氏早先认识,也生疏了,大家客客气气地,很多话题都不方便提起,来来去去就只能围绕着晏家一些旧事谈论。 沈夫人深觉没意思,看晏弘与三房四房的子弟正聊得融洽,不免打了个哈欠。 妯娌们也有眼色,便就此散了。 靖王府在原先沈家祖宅的基础上改建,沈夫人沿着回廊寻找旧日痕迹,想想,又走到了晏驰院里。 晏驰裹着夹衣歪在榻上看书,见母亲进来,并没有起身。 沈夫人也不以为意,坐下来看探他的手温。他道:“母亲怎不与婶娘们唠磕了?” “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有什么好唠的。”沈夫人低头又给他理袖口。 晏驰望着她,笑了下,“说的也是,婶娘们如今跟林氏才熟络,对母亲未免隔着一层了。” 沈夫人如被针刺到,手停下来。 灯下晏驰的脸色呈现出虚弱的苍白,嘴角那抹微笑也带着些许苦涩。 沈夫人垂眸,继续替他理好袖子,说道:“别想那么多了,世间之事,哪有处处如人意的?你看这王府这么大,日后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母亲若当真这么想,就不会这当口跑来看我了吧?” 沈夫人道:“别瞎说。” 晏驰头枕在椅背上,幽幽笑道:“您虽说刚强,可终究是个女子,心里有事纵然不说,也会表现出来,大哥稳重,凡事当先考虑的是避开风险,因而你有大事抉择,总会问他的意见。可你也知道他内心柔善,也崇拜着父亲,他在如今这件事上必然以孝为先。 “而你是心有不甘的,她当初付出那么多,是因为父亲是你的丈夫,而你没有等来同等的回报,你的痛苦,身体健全的大哥他无法理解。 “但是我能。”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我能,因为我知道被亏待的感受实在太糟心了,我主张你回京,主张你跟林氏争,不是因为我贪权贪势,是因为我想要个公平。 “母亲也是。所以在被冷落孤立的时刻,你会情不自禁地来找我,你知道我的话才能顺贴你心意。” 沈夫人微微变了脸色。 晏驰轻伏在扶手上,定定望着她:“哪怕母亲在父亲那里铩羽,你不断地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可你心里还是纠结的,不甘的。 “尤其是在你看到婶娘们与林氏言语亲密,而放眼望去这王府里又全是林氏挑选买进的下人,你像是住在别人家里,这又勾起了你寄人篱下的那段煎熬心路。 “你十分抵触,好不容易结束了克制多年的生涯,如今自然不会想再度如此。 “你会无比地想改变挣脱这种感受,可是要想挣脱,便只能往前走。你想往前走,又还缺少足够的信心,因为你内心里的确也认为不该让林氏母子一无所得,你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 “于是你来找我了。你想听我的劝说,想看看我是否能够说服你下定决心。” 沈夫人常年平静的面色,此刻掀起了波涌。 她沉声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晏驰默然片刻,道:“母亲何必否认。林氏母子虽然看上去无辜,但这个府里,谁又不无辜呢? “我不敢肯定林氏有没有别的想法,但父亲至今为止都在偏帮着他们总是事实。咱们可没有人帮,自来成王败寇,不想憋憋屈屈地度日,便只能先下手为强。” 沈夫人指甲抠进了肉里,目光似是要钻进他的心中。 开启的窗口有被风撩动的纱帘在轻舞,这夜晚,像是静不下来了。 “母亲没有必要再犹豫了。”晏驰撑着身子坐直,神色也变得凝重,“你还指望父亲回心转意? “不可能的。这十四年里林氏与他朝夕相处,点点滴滴他都是亲身感受的。 “何况您当初在他战况未卜的时候,仅因为他另娶而执意不曾回到他身边,他会觉得你意气用事并且不知轻重,他心里拿你与林氏一比较,自然就有了高低。 “总而言之,论情份您是无论如何比不上林氏了,也就无谓再在他身上浪费心力,就让林氏去拥有他吧,咱们拿住地位身份就好。” 第032章 这是障碍! “这又谈何容易?”沈夫人脱口道。话出口又一怔,而后迅速地抿唇别开头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驰又笑了,“母亲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从小被教育着克制住各种心思,沈家没教您别的,就让您学会怎么压抑了。 “事到如今,否认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都争取到正妃之位了,难道不是该向前看么? “诰封了就是名正言顺的靖王妃,从此与父亲比肩而立的只有您,等你成了正妃,咱俩就成功了第一步。” 沈夫人攥着手绢,转脸沉了口气。 …… 林夫人回到院里,丫鬟们已经四处找开了,但沿途不见雪狐,只好又让人传话给侍卫,让守住府墙的侍卫们都留心着点儿,但凡只要它没跑出这王府,便总会找到的。 可终究不放心,因为兰郡王得来这只猫也不容易,若真走丢了,虽说不怪罪,心里又怎会安乐?便也着人拿了些鱼干虾干,在周围召唤起来。 “夫人,前面是安雎堂了,我们还要不要去寻找?” 找了几重院子,大丫鬟黄鹂快步过来说。 安雎堂里住着晏驰,林夫人并不太想去打扰他。“二爷身子不好,得静养。先去别处找找吧,就是去了也总归会跑出来的。” 黄鹂点头。正准备走,那边厢百灵却又气喘嘘嘘自远处跑过来,神色里还带着点慌张:“夫人……” “怎么了?”林夫人问。 百灵看了看左右,才压声道:“奴婢方才去往我安雎堂后头,看到沈夫人与二爷在说话。” 林夫人闻言就看了眼安雎堂。母子俩说话是正常的,但他们说话能让丫鬟神色不定,这显然就不那么正常了。 她抬眼望了片刻,收回目光道:“说话又怎么了,谁惯得你去听主子壁脚呢?想挨板子了不是?” “不是啊夫人——” 百灵想要争辩,但到底还是咬住嘴唇了。 林夫人转身往外走。 庑廊两旁满地都是廊灯照下的树影,参差凌乱,不知尽头在何处。 她脚步有些不听使唤地慢下来,隔片刻,她缓缓转了身,看向那院落。 …… 屋里的沈夫人也在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 京师跟蜀中不一样,蜀中的春天是湿的,而京师的春天是干的,干到心里能见风生火似的。 “可是有一点你还是错了。”静默良久后她说道,“即便正妃名正言顺,没有男人撑着行事,终究不过是句虚话。你纵有百副心肠,也敌不过当家男人一个念头。” 晏驰道:“要分宠还不容易?参照历朝历代宫里斗争就知道了,先进宫的娘娘们想分宠,不外另找新人上阵。” “你是让我给你父亲纳妾?”沈夫人眯了眼。 “有何不可?反正他已经有了个侧妃,一个是纳,两个也是纳。” “他是你父亲!” “不,我才刚刚认识他。”晏驰凉薄地回望。 沈夫人怔住。 晏驰咧唇:“母亲忘了,我不是大哥,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他,对我来说,他还不如幼年在我们隔壁卖字画的大叔来得亲切。” 沈夫人怔然无语。 “如今天下大定,不必父亲再出征涉什么险了,他功成名就,母亲身为正妻,不给他纳几个侧妃侍妾,用温柔乡困住他,难不成还要放他跟林氏再生几个儿女出来吗?” “他岂是这种人!”沈夫人起身,“就算他是,你又如何能保证他有了新欢就会忘了旧爱? “你不是也说他与林氏经历了那么多,连我都不可能比得上吗?你又如何笃定再纳妾进来就能达到目的?你也太轻狂,这话题就到此为止。” “即便对新纳的人进来没信心,那总归也比看着他们仨和乐融融地要好,不是吗?”晏驰也起了身,他面上起了些许潮红,“母亲认为我轻狂,幼稚,不要紧,你只要承认我说到你心里去了就好。 “你难道没有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沈夫人面肌微颤,牙关咬得生紧。 “你这是在逼我吗?” “没有逼你。”晏驰道:“是你自己犹豫不决,你还在指望父亲回头。” “我指望他,又有什么错呢?” 晏驰默然,摇摇头道:“没有错。”随后他抬头,“如果您一定要这样,那么,您索性就去拉拢他吧,顺着他的心意,为咱们自己争取利益。 “只要那母子在,不光是母亲挽不回父亲的心,我和大哥也得不到父亲的关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来说去那母子俩就是绊脚石!母亲若能接受给父亲纳妾,那咱们尚且可慢慢来,可如今你又还想挽回父亲的心,那么他们的存在,就是障碍!” 沈夫人猛地缩手,碰翻了茶盏。 屋里顿时响起刺耳的脆响,把一切杂音都已给震住! 窗外的林夫人两眼空洞地望着灯光摇动的屋里,浑身骨头支楞起来,发出轻微的颤抖。 天上有稀星,明月不知往哪里去了。 “夫人……” 百灵以气音在呼唤她,她抬头对着窗户内的母子又看了良久,方才抬步转身。 背上沁凉沁凉的,粘在皮肤上,应该是被汗浸湿了。 “夫人!” 百灵担忧地随在她身后。 她停下来,扭头再看了看那间屋子,目光也变得跟这股汗意一般沁凉。 “去请王爷!”她道。 百灵应声去了。 屋檐上的晏衡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不觉已错愕屏息…… 屋里母子说了这么长时间,他会武功,能避开耳目倒也不足为奇,可林夫人行走进来,难免会遇到院里的下人,他不知道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如何他窥听了这么长时间,林夫人也能顺利听了这么久? “咳咳。” 屋里传来的轻咳声暂且令他收回神思,他打了个手势给身后,又悄然伏了下来。 第033章 山雨欲来 “母亲想好不曾?”这自然是晏衡又开口了。 短暂静默后沈夫人开口了:“他们不是障碍。就算是障碍,我也不会那么疯狂。我是恨你父亲薄情寡义,但林氏没有什么过错,我若连退居侧妃之位的她也容不下,那么天理也不容我。” 她语速变快了些,人也站了起来。“爵位的事情也就这样吧,他已经在怨我当初不肯跟他上战场了,我不想再让他看不起我。你就当我没有来过。” “母亲可太自私了!”晏驰拔高声音,“您倒是高风亮节,可您觉得晏衡当上世子之后,会容得下比他还大的我们兄弟么? “咱们虽不比皇家,但也是位极人臣,若是同胞同母倒也罢了,自然是传长传嫡,眼下这模样,母亲真觉得那林氏是真心让位?!” 沈夫人背朝他立在灯影下。 “我从小到大就被教育着看人脸色行事。沈家的子弟姑娘,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却不同,我是寄人篱下,处处得仔细着是不是触恼了兄弟姐妹们什么,怕他们的母亲含沙射影地指责,怕他们会怠慢我们,给你脸色看。 “大哥去到沈家的时候又已经懂事,从备受宠爱的世家嫡长子,到经历过生死险境,又到寄人篱下,他所见所知,岂不比我更煎熬? “他虽未跟我说过,但我想,对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比让他重新做回风光的晏家嫡长子,做上靖王府的继承人,更为让他扬眉吐气的事情了吧?!” 晏驰说这番话,也不曾情绪波动,但字字句句都如刀子般扎在人心上。 沈夫人攥手垂了头。 晏衡透过瓦缝眯眼看着屋里,除了目光冷点,倒也没别的,半辈子生涯走过来,总得攒几分稳重气。 晏驰既然把他们母子视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那么林夫人的死若是他下的手,倒是也不奇怪了。 而林夫人既然听到了这里,她知道了沈氏母子有提防针对之意,她接下来多半也不会坐以待毙,她方才着人去请靖王就是明证。 那么接下来靖王与林夫人之间又会发生什么? “行了!我说过不要再——” “喵呜——” 不容晏衡多做猜想,屋里又响起沈夫人的声音,而紧接着一声猫叫又忽然从底下响起来。 屋里动静刹时停下,接而未久,窗户打开,沈夫人探出头。 “……哪里来的猫?” 窗门开启的同时也泄出一片光,将蹲坐在窗台下的一只雪白碧眼大猫照得雪亮。 晏衡收回目光,悄声潜下屋檐。 晏驰听到声音也走到窗边,望了这猫半晌,他忽然抬头:“此猫甚名贵,定是主人之物。而父亲自不会有闲心侍养这些,此间出现,只能是林氏的猫!” 沈夫人蓦然怔住。 晏驰神色不太平静。“林氏的猫怎么会在此地?”说完他索性将窗门大开,看了眼外头,随后气息一顿:“外头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人都上哪儿了?!” 正待没入夜色里的晏衡闻言回头,目光直落在晏驰掩不住惊疑的脸上…… …… 晚宴上靖王也跟两个弟弟喝了几杯。 回到书房时初霁拿来宫里送来的密件予他看:“是洛阳那边给皇上的来信,皇上让太监送过来的。看起来情况还不错,几场突袭下来,已经几乎剿尽。 “不过由于都是些流民,刘将军的意思是兵勇们不必苛责,看是否能另外编部好生教化?” 靖王凝眉看完:“好不好眼下还不能定性,十几年的斗争,谁还学不会几个应敌花样?” “这么说来还是得严着来?” “明日我见过皇上再说吧。”靖王将信折起,端起醒酒汤来喝了两口。 初霁颌首。又掏出封帖子道:“太师方才差安相如送来张帖子,要请王爷明日在秋衍斋吃茶。” 说着他又道:“前番咱们三爷与李家姑娘起争执的事情还没了,我预感这八成是场鸿门宴,王爷是赴还是不赴?” 靖王无奈:“他这是先礼后兵,我要不赴,他必定直接杀到我家里来。回他个帖子,就说我准时到吧。” 初霁领下,待走,靖王又留下他来:“我看驰哥儿这身子骨够呛,虽说我们家里有个大夫,但衡哥儿母亲的身份,只怕暂时还是避着些为好。明日我进宫跟皇上讨个人情,你回头拿牌子到太医院请钟太医好好给他瞧瞧。” 初霁颌首:“王爷思虑得很是。” 靖王把醒酒汤喝了,又扶桌叹道:“到底也是我对不住他们母子。 “尤其驰哥儿可怜,他因我而落得如今这病体,要说对不住,我最最对不住的就是他。 “弘哥儿好歹还在我跟前当过三年儿子,也受过晏家的宠爱,更还有副强健的体魄,唯独他……他是打生下来起就在受磨难,我是见不得他,一见他我这心里就抽抽地疼。” 初霁也点头:“骨肉至亲,莫过于此。” “我如今也只能尽力让他身子好起来,这心里头才稍稍能感到安乐,不然的话,我怕是来日到了地下也没脸见老太太去。”靖王深吸气说。 初霁正待答话,长随就进来传话说林夫人有请了。 靖王看了眼漏刻,起身道:“我去歇了,你事情办好再来回我。” 初霁送他出了院子。 …… 林夫人回房后便坐在榻上,昏黄烛光下,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白,但她的神色却又有着异样的平静。 伴着她听完整个过程的百灵频频担忧回视,即便无事可做也不曾出去。 沈氏对林夫人不但没有任何体念之情,居然还得陇望蜀,意图把世子之位也要给抢去,甚至是还要把他们母子当障碍给清除掉! 这就不要说林夫人本人了,就是她听到那些话的刹那,手脚都是透凉的!而眼下林夫人的平静,便总让人觉得像是山雨欲来。 “王爷来了。” 这时候黄郦恰好走进来,在门下轻轻使了个眼色。 第034章 你证据呢? 林夫人身姿动了一下,眼神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靖王人还在廊下声音已传进来:“我那身滚银边的宝蓝缎衫何在?明儿我要穿去见老李。” 话显然是冲着林夫人说的。说完他挥退丫鬟自行掀帘,立在门槛下望着她:“这是怎么了?坐那儿跟只呆鹅似的。” 林夫人未言语,站起来迎到帘栊下,看看他身后,丫鬟们都退干净了。 “你方才在哪儿?”她问。 “还能去哪儿?跟初霁在书房说话呀!”靖王走进来,边说边更起衣来,“洛阳那边起了点状况,说是流民作案,我老觉得没那么简单,皇上大约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打发太监来送密件给我。 “另外老李又送了帖子来,设了鸿门宴要约我吃茶,奶奶的,这家伙今儿不来非推到明日,不知道这一晚上怎么算计着讹我一笔呢。” “就这些?” 靖王停手回头:“不然呢?” 林夫人扯扯嘴角,坐下来:“东院里这初来乍到的,明日就要诰封,你莫非没有半点示下给初霁?” 靖王略有些心虚,再看她面无戏色,便挨着坐了下来:“是说了几句,不过也没说别的,不过是因着日后总得在此长住,嘱了些初霁日常事务,让他给驰哥儿请个太医来瞅瞅病什么的。” 又道:“我想了想,你身份也不比旁人,还是无需事必躬亲。” 林夫人道:“你是不信我?” 靖王摆手:“你可别多想。我不信你信谁呀?”又瞄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忽然醋味这么大?” 林夫人道:“你我这么多年,你看我几时可吃过你醋?” 靖王微笑,低头除鞋。 林夫人也勾唇:“你既然信我,那么可否即刻上折子进宫,请皇上收回诰封沈氏为靖王妃的成命?” 靖王一只鞋叭嗒掉在地下,半日才合上嘴:“这笑话可不好笑。” “不好笑就对了,因为我压根没说笑。”林夫人看向他,“我要当靖王妃。” 靖王愣坐半晌,调整坐姿:“这又是何缘故?” “我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太憋屈了,而且也不安稳。这正妃之位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好些。” “可之前我反复问过你好多次,你不是都说没问题吗?怎么突然改主意?”靖王这会儿可算相信她不是诈他了,他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无事发生,只要圣旨没下来,我都有反悔的权利不是吗? “当初沈氏都拿着头鍪寻死觅活地跟我争正妃之位,她那么豁得出去,万一答应我的条件不过是权宜之计呢?” 说到这里,她神情总算有了一点波动,目光也犀利起来。 “就算是权宜之计,那她又能把你怎么样?还能让她翻了天不成?”靖王脱口道。 说完自觉戾气太重,又缓下语气:“她若能有这份心计,当年还会跟我置气不出来?你放心好了。” “这种事情谁也不敢保证,从前是无利益可图,如今利益就在眼前,何况她还争过一次了!我可只有一个儿子,我冒不起这个险,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后半生寄托在他人的人品之上!”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她也不敢相信,当年一个能够在月子之中带着家小突围出京只求活命的坚强女人,如今会为了利益而变得面目可憎,连底线都不要了! 难道他们仨这些年的坎坷都是白经历的吗?! 她素来也相信相由心生,见沈氏的第一面,也并未觉得她心机深沉,可谁能想到呢?! “有我杵在这儿,你还怕我保不住衡哥儿一个爵位?”靖王眉头越发锁紧。 “你又不能时时在我们身边,你怎么知道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可是此事已成定局,你若早说还可商量,明日就是诰封之日,天一亮圣旨就会下来了,这会儿再反悔,不嫌晚了吗?便是皇上再恩宠咱们,也不会容我们这般胡闹!” “便是不容,也最多降个罪,跟我所要冒的风险比起来,我倒宁愿领这个罪!” 靖王面上布满惊愕之色。 “这当真就是你突然之间起的念头?”他问。 林夫人紧抿双唇,绷紧的脸色回答了他。 “你向来通情达理,如何要挑在这节骨眼上生事?”靖王烦躁起来,“明儿就有诰封了,这当口你非要改变主意,我冒着被皇上降罪的风险也不是不行,但你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吧?! “这毫无理由我进宫去,也得皇上肯搭理我不是吗?! “而且,不是我偏心弘哥儿母亲——你原先那样大方,这当口突然又反悔,你让人家怎么想?她能干吗?你这不是成心逼我吗?!” “你倒会替她着想!”林夫人踩着他的话尾脱口而出,接而走上前两步:“你可知方才沈氏在何处? “她在晏驰房里,我亲耳听到他们娘俩在合计着明日诰封过后,接下来再怎么清除我和衡哥儿这个障碍!他们肯接受我的条件进京,根本就不是妥协,而是步步为营! “晏驰极力劝说沈氏如何谋夺一切,若他们得逞,我和衡哥儿的下场就是死!这都要咱们的命了,我还不能为自己搏取吗?” 靖王瞠目结舌,半日后指着晏驰院子方向问她:“你去过他们院子?” “雪狐走丢了,我是去找它!”林夫人深吸气,“重点不是这个,是他们笑里藏刀预备逼我和衡哥儿上绝路!” “我知道这也是重点,我只是想知道为何驰哥儿的院子你能悄无声息进得去?!” 林夫人被问住,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上来。 靖王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说你亲耳听到他们母子在密谋,可你又是怎么能听到的?” “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信你,可你指控的人里还有我身患重病的儿子,且他还是个孩子,你总得给我个理由,让我能够相信你?否则我岂不昏馈了吗?!” 第035章 真是自尽?? “如果我就是拿不出证据呢?”林夫人问。 靖王反过来被问住了。 “我就是拿不住证据,你是不是就会认为我是诬陷晏驰?”林夫人再问。 靖王下意识摇头。 林夫人抓住他衣襟:“既然你不会,那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我也需要时间!”靖王道,“你突然之间跟我说这个,也得容我弄个清楚才能定夺不是吗?你也知道我们行武出身,行军打仗感情用事是禁忌! “我也从来不是凭感情用事之人,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在想万一是你误会了什么呢?” “可是离天亮已经很快了,我没有时间容你去查!” 林夫人颤着声,眼眶都红了。 靖王望她良久,说道:“你总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何尝不是不信我?你逼着我上折子请奏劝改圣意,也是不信我能保护好你们母子。 “说句难听的,我若是心里没你们,你就是全拿到手了,难道将来我就不会改变主意吗? “道理换到他们身上也是一样,他们就算全部争走了,只要他们德不配位,也不见得会安稳一辈子。” 林夫人闭上眼,深呼吸气睁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靖王捏捏她的手,“你听我的,不要激动,我这就去传他们过来问个清楚,给你个交代。” “他们怎么可能会傻到承认?” “可不弄清楚,我也没办法上这道折子!你换位想想,倘若他们来寻我说你和衡哥儿想谋害他,我也应该信他们吗?” “可我与你多年情份!” 靖王沉气:“我与你多年情份不假,但我已经亏欠那两个孩子了!你们哪一个受委屈我都不愿意!这事一旦有误会,你觉得我后半生能安乐吗? “况且我也没有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草率地对待既定的决定!” 林夫人跌坐下来,道:“那随你吧,我若留在此处是必然要当靖王妃的!衡哥儿也要当靖王世子!” “你这是不讲理——” “那我就带着衡哥儿离开靖王府!”林夫人瞪眼怒视她,“我正妃之位不要,世子爵们也不要!我成全你们,让你们一家团聚!我跟你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你胡闹!”靖王怒道,“你我拜过天地,立过誓言此生都不生离!你生是晏家的人死是晏家的鬼,衡哥儿也是我晏崇瑛嫡嫡亲的骨肉,你带他走上哪儿去?!你简直,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说我不可理喻,那我还真就不可理喻了!”林夫人说着自袖口里抽出支匕首抵在颈根上,“她沈子卿当初既能以这招来要挟你,想必也是管用的,我也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了,你今日若不如我之愿,我定然依样画葫芦,也要做个了断!” “你!” 靖王徒手抓住这匕首,含怒瞪视,睚眦欲裂。 檐上晏衡眼眶也似要迸裂,后槽牙传来的酸楚几近让人眩晕。 林夫人眼里已有了泪光。 靖王与她对恃半晌,先松了手,随意擦了把手心的血说道:“我们那么些年生死与共,敌军的刀剑都没有使我们分离,如今临了,却反倒要为这些事而生争端,你觉得值得吗? “你在气头上,我不与你争,我让初霁安排人送你回晏家老宅先住着散散心,等我把事情弄明白,我再接你回来。” “我不会信你!”林夫人怒道。 靖王无语了。 “要么和离,要么让我当正妃,儿子为世子,否则任何条件都免谈!我也哪儿都不去!” “你怎么就油盐不进!” “你因为对他们母子心负愧疚,宁愿去相信他们是无害的,而不信任我所见所闻,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会做到一碗水端平?” 林夫人控诉的声音响彻了屋宇,晏衡定睛望着底下的父亲母亲,情绪在心头翻涌。 “王爷,沈夫人门外求见。” 丫鬟小心翼翼前来禀报。 夫妻二人同时看向门外,接而又同时望向对方。 靖王收敛气性,说道:“去收拾收拾吧,过几日我要去洛阳,正好过来寻你。” 林夫人恍若未闻。 目光落到一旁披风上,她神色微动,将之拿起来。片刻,她竟将披风挟在臂上,拿着出了门。 靖王没料她如此,顿了下,连忙跟随出来。 晏衡缩在檐角,紧盯着下方的父母亲,不敢有丝毫放松。 林夫人何以会被送走,至此谜题已解,但他没想到,她先前扬言自尽,所说的内容竟与前世遗书上的如出一辙! 那么,难道她当真是自尽而亡?她此刻默声出门,是否心里打定了主意? 他将目光再度投回底下,看到二人跨出院门,旋即也悄声跟上。 沈夫人果然已候在门外,并且神色焦灼。 靖王沉声:“你来做什么!” 沈夫人道:“驰哥儿被猫惊到,旧疾又复发了!你快去看看,好拿个主意!” 林夫人仿若没听,而后越过他们走了。 靖王下意识追了两步,沈氏在身后道:“你去哪儿?!” 靖王没理会她,只顾凝眉看向林夫人离去的背影。 沈夫人道:“驰哥儿真有事,你能不能即刻请个大夫替他瞧瞧?!” 靖王略沉吟,扭头道:“你方才在哪儿?” “驰哥儿不好,我自然在他房里。” “你们说了什么?” 沈夫人抬头:“他喘都喘不上来了,能说什么?你认为我和一个自顾不暇的孩子能说什么?” 靖王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世子爵位给衡哥儿不公平,应该给弘哥儿。” 沈夫人紧紧瞪住他,半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驰哥儿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沈夫人怒道,“你即便不信我,难不成也不信驰哥儿? “他可是你的孩子! “你无凭无据质问我,你又安的什么心思?!” 靖王目光如刀,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这世间大约的确是有些事情,是令我不敢相信的。” 沈夫人怔住。 说完后靖王侧转身,招来初霁一道下了阶梯。 第036章 老家哪里? 院子门口已经有下人们出出进进了,屋里传来晏驰止不下来的咳嗽声。 靖王加快步伐进屋,屋里下人们都忙着端水奉药,见他来,又纷纷退到了旁侧。 此时进宫宣太医自不可能,好在城里良医也多,初霁打发几个人去了,没片刻就陆续几个大夫都到了来。 晏驰咳喘不止,甚至于咳出了血,靖王从旁瞧着直到大夫眉头展了,才退出来问事由。 “方才夫人与二爷在屋里说话,听到外头猫叫,便推窗来看,不料那猫竟如疯了一般朝着窗口扑过来,二爷离得近,被吓得不轻,一口血涌上来,就不好了。” 小厮跪在地下颤着声说。 “屋里人去哪儿了?明知二爷身子不好,如何也无人来把猫驱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厮连磕了几个头,说道:“夫人到来不久,便有丫鬟过来传话,说是林夫人吩咐了王府管事,要给咱们才到的人训话,传我们立马就去!小的们初来乍到,断不敢坏了府里规矩,只得先过去了。” “丫鬟?”靖王眯眼,“哪里的丫鬟?!” “……小的不认识,但看模样,很是有些气势。” “你们就一个不剩地走了?” “那丫鬟在不停催促,又吓唬我们说慢一步仔细林夫人问罪!小的们哪里敢……” 靖王深深凝目,睥睨了他半晌之后抬头。 那边厢晏驰经过施针,已经缓过来了,但整个人萎蘼地靠在枕上,十分羸弱。 “王爷,侍卫在窗外发现樟脑草!” 初霁握着个物事快步走到跟前。 靖王拿来看过,眼内蓦然有精光暴射! …… 林夫人走出曦日堂,到达前院这一路竟不言不语,除去脸色阴沉,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怒意。 车夫早把马车套好,与侍卫们候在前院里。 她站定桂花树下,往晏衡院子方向望了望,而后从黄鹂手上接过披风,走向马车。 黄鹂要登车,被她唤住了:“你不用去。” “夫人!……” “夫人!” 黄鹂话刚落,英枝便追了过来,跪下来道:“夫人!您要走也要带上奴婢呀!奴婢跟您一起走!” 英枝是去年冬进京后才采买进王府的,时间不久但却事事周到,去沧州那些日子也是她在前后服侍,林夫人看了会儿她,没说什么便招手让她上了车。 虽然只是夫妻俩在房里争执了几句,但到底也还是惊动了一些人,好些受过林夫人关照的下人都到前院来了,一个个面露担忧。 但到底身份隔在那里,想说的话又不敢说,靖王又不在,连跪请收回成命都不可能做到,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马车。 英枝服侍她靠在车壁上:“奴婢要不要去给三爷送个讯?” 林夫人说“不必”,英枝便不说话了。 出门前初霁急匆匆赶过来,叩响了车壁说:“王爷是在气头上,夫人也在气头上,您二人多少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无须因此事伤了情份。王爷已着我交代了侍卫,出城之后您先找间客栈住下来,等明后日王爷则亲自接您回来。此事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您且恼恼,回头就原谅他罢。” 林夫人没理会,直让人发了车。 门外梆子刚响二更。 这响声传遍了王府大街,也传到了太师府。 李南风睡得警醒,不知道哪里门开,听到声响的她就睁开了眼睛来。 隔墙不时传来轻响,天亮后就是诰封官眷的重要时刻,作为当朝至高一品夫人,李夫人那边今夜里自然不可能安稳得下来。 “姑娘醒了?”疏夏坐起来。 她问:“父亲他们都没歇着?” “歇着了,明儿上晌诰封完毕,老爷还约了靖王吃茶,方才在书房议了许久呢。” 李南风眉头一皱,趿鞋下地。 寻靖王算账这事她倒没什么可愁的,他们决定了的事情,她不可能,也没必要去阻挠。 主要是当李家正在紧张准备着明日之事的时候,不知道靖王府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也不知道林夫人看到那纸条了不曾…… 但即便是看到了,能发挥多少作用,她也不确定,因为她仅知道林夫人放弃正妃之位结果遭到了靖王的辜负与薄待,因而也只能提醒她仔细身边人,切勿因一念之差而万劫不复。 而林夫人能否理会,又会否在意,这些都非她能掌控,毕竟这有挑拨之嫌。 “姑娘歇吧,夫人那边也熄灯了。” 疏夏重新给她整理了一下被褥。 看了眼昏暗夜色,李南风坐回床头,只片刻,她又迅速坐起来,夜色里两只眼睛格外闪亮地望着疏夏。 …… 马车嗒嗒地上了街头,林夫人依旧十分安静。 英枝频频打量她,又斟了茶给她:“夫人润润喉吧。” 林夫人接在手里,杯子在掌间缓慢地转动。 “你老家是哪里的?” 听到她忽然这么问,英枝怔了一下,道:“奴婢老家在郫县。” 林夫人扬唇:“那倒是离蜀中挺近。” 英枝微顿,陪了个笑道:“夫人问奴婢这个,可是有何示下?” 林夫人望着杯子,以袖掩着喝了两口茶,放下道:“心里烦,随口聊聊。” 说完她撑额歪在了迎枕上:“我歇会儿。” 英枝连忙替她塞好了腰靠,又盖了薄毯,在小榻下方杌子上坐下来。 坐下来之后她又忍不住去看林夫人,闭眼静躺着的她恬静淡然,仿佛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喉头轻滚,收回目光,卷起衣摆擦了擦手心。 …… 夜凉如水。 出城这一路上,谭骏扭了不知第几次头去看车里这位大小姐。 两刻钟前他刚刚安寝,门就被推开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姐蹑手蹑脚到了他房中,居然让他套车送她出城! 谭骏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李夫人砍的,这三更半夜的哪里敢带她私自外出? 可是她又赖着不走,这就很让人头大了。她这大半夜地呆在他一个男人房里,回头让人知道,他就是有二十个脑袋也不够李存睿剁的不是! 最后只得揣着这条命出来了。 但她到底要干啥呢?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先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停下来。” 李南风察觉到他在开小差,敲敲车说。 第037章 被抓壮丁 南城门是林夫人出城必经之地,——就算她多管闲事手伸太长好了,林夫人虽与她毫无纠葛,但沈夫人上位,她显然更不愿看到。 …… 靖王只说让林夫人先出府,又没说要处置她,随车的侍卫自然不敢怠慢,马车走的不快,时间仿佛更慢。 英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总觉得这段路格外长。 林夫人呼吸平稳持续不变,眼看着驿道光线暗下来,周边也更静了,英枝颤着手摇了摇她:“夫人。” 人没有醒来,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果然一小撮就能把猫迷倒一两个时辰的迷药,药效还是很靠谱的。 “夫人……” 英枝又凑到她耳边轻轻唤出声。林夫人依旧没动,甚至手脚都软软的了。 英枝眼底渐渐有了灼亮,她再看了眼已经被她关好了的车窗四周,随后将手探进了袖子。 …… 疏夏紧张得要死,最近这些日子,她都拜她家姑娘所赐,担惊受怕多少回了?! 她这边探头看看又爬到那边,外头飞过只鸟都能令她飞快扑挡在李南风身前。 李南风垂眼瞅着她,远处这时忽然就传来颇有节奏的马蹄声。 护卫比她眼尖,刚扭头已说道:“有马车也出城来了。——咦?挂着靖王府的灯,是王府的车?!” 李南风一骨碌坐了起来,——远处一架做成飞檐式样的镶金贴片儿大马车,四角上可不就挂着王府的灯?! 她心里一阵激动,招来谭骏:“去拦停马车,我要见林夫人!” 谭骏愣了下,还没对她如何能肯定里头坐的就是林夫人表现出足够的疑问,便被她轻推着往前了。 英枝胸脯虽然起伏不定,但却很利索地自袖子里掏出把匕首,刀刃在空中晃动了一下,就朝着林夫人手腕比划下来。 夜里有风,女眷的车窗关着,车外除去车轱辘的声音,便只有偶尔传来的遥远的狗吠。 这一刀划下去,这位扬言过要自尽的夫人就真的“自尽”了。英枝激动得手发抖,但还是探了下去。 贴在车底的晏衡透过凿出的壁孔寒眼看到此处,正待行动,这时头顶却传来哐啷一响,紧接着又有声音阴冷地响起来:“你想杀我?” 听到这声音,晏衡瞬时头皮发麻,定晴瞧去! 车厢里方才还昏睡着的林夫人已然坐了起来,不但坐了起来,而且而目光犀利,神情冷峻,神思看上去十分清醒! “你知我行医多年,不敢下毒,所以选了这法子,在茶里下药,要伪装我自尽?”林夫人字字句句都是利刃,削刮着英枝的皮,“你这法子倒毒,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摊开左手袍袖上湿漉漉的一片给她看。 英枝颤声:“……您没喝!” “我既然有了提防,又怎么会不防着你些?”林夫人将匕首拾起来,看了两眼后抵在她喉咙上:“我虽然不会武,但耳濡目染多年,倒也看得出来这是才开刃的刀! “不行武的人多使才开刃的刀,谁派你来的?!沈氏?晏驰?还是晏弘?!” 英枝只顾往后缩,脸色煞白,摇头说不出话。 她退到车门处,突然间反身打开车门往外扑! 车厢里的动静被车轱辘声掩盖,车头的侍卫也未预料到她们主仆已经反目,英枝这一扑,侍卫下意识闪避,她整个人就直接砸在了马头上! 马儿尖叫嘶鸣,发疯也似的往前冲! 说时迟那时快,车底的晏衡如魅影般翻身上前,揪住她后领往车里一砸,接而便死死勒住了马缰! 刚刚走上驿道的李南风遇见这变故立刻懵了! 晏衡死抱着马脖子,拉车的马却有两匹,他这里死抱住了,另一匹还在往前挣扎,于是整辆马车就在这一小片地上团团打起转来! 车厢里的英枝经这一摔已经无法作恶,但林夫人弱质女流,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 好在侍卫们反应迅速,立时分派人上前帮忙拉住马匹,同时也安排了营救林夫人! 李南风好歹也是见惯风浪的,看了两眼即吩咐谭峻:“快上前帮忙!” 谭骏立时带着人过去,而她留在原地,掐着手望着这一幕,却愈看愈惊疑! 她万没有想到林夫人在出京的过程里还遇到了如此凶险的一幕! 这么看来前世里她的结局还不仅仅只是被“遣送”,而是还把性命都早早丢掉了!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地步,若跟王府那母子仨无关她可真能把脑袋给拧下来了! 但关键是,晏衡怎么会跟出来?他不是直到后来才跟那兄弟俩争斗吗?而且,才十三岁的他,怎么就有如此强劲的武艺了?! “快回王府!禀告王爷!” 侍卫当中有人在厉声高呼。 晏衡闻声抬眼,看向四面,先瞅见了如从天而降般的谭骏等人,再一看,也看到了不远处树下立着的一袭粉衫瞠目结舌望过来的李南风! 即便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晏衡心思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李南风跟他还有官司未结,这当口让她给撞上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他一时之间也顾不上那么多,林夫人是肯定经不起这番折腾的,再闹下去她便是不自尽也得给折腾丧命了! 这么想着,他松开马退进车厢,找到被侍卫们团团护起来的林夫人,抱起她跌跌撞撞到了车头,一举跳下车,将她安顿在树下。 而后又飞奔到李南风身旁,不由分说拖着她来到林夫人身边:“帮我看顾会儿我母亲,来日还你人情!” 李南风可去他奶奶的吧! 她从旁站得好好的,这也能被抓壮丁?!怎么回回她没招他没惹他也要被他给祸害! 当下破口大骂:“混蛋你就不怕我是沈氏一伙的!” 眩晕中的林夫人虚弱地抬眼:“蓝姑娘……” 李南风噤声,狠剜了晏衡两眼,蹲下道:“我在。夫人您可还好?” 林夫人点点头:“我无妨,多谢你。眼下有件事我想拜托你,能否借你身份之便,传个话进宫,就说我想即刻进宫面圣……” 第038章 人贵有信 靖王回到书房,便问已经在此的初霁:“人派出去了吗?!” “已经拿着王爷手书快马加鞭赶出去了!如无意外,定然可以拦截到夫人马车!” 初霁跟着他进门,又道:“方才拾到的樟脑草也已经查过,府里只林夫人养了猫,雪狐到来未久,她即着人出府采办过一批樟脑草,有证可查。 “方才我唤了药房的人仔细比对过拾到的与夫人房里剩下的,结果不论是成色还是气味与浓度都十分一致,可以肯定,二爷窗外的樟脑草就是出自夫人采办的这一批! “王爷,这事太明显了,我担心夫人先前的情绪也是中了他人奸计!” 靖王点点头,缓声道:“这是冲着她来的。” 初霁正要说话,这时门外又急急地有人禀道:“王爷!出大事了!夫人途中遭遇危险,被丫鬟英枝茶里下药意图害命!” 靖王手脚一麻:“你说什么?!” “夫人被刁婢谋害,方才差点命丧他手!” “那如今人呢!”靖王声音都变了形,跨门槛时一个踉跄,得亏侍卫伸手及时。“她人怎么样!” “人无恙!所幸三公子赶到及时,将夫人救下来了!方才小的离开时夫人和三公子还在原处,如今却不知道了!” 靖王身子摇晃了一下,暴喝道:“还不快去接人!” 侍卫火速转身,还没到门槛,却又被他捉住了后领:“备马!取马鞭!带路!” “王爷!”初霁一把拦住他:“我只怕夫人这会儿不会想见你,你去了也无济于事,要不要先处理完手府里事再说?!” 靖王面肌颤抖,怒瞪着安雎堂方向,旋即甩开他往那边去! …… 安雎堂这边照料晏驰便花去小半夜时间。 沈夫人与晏弘寸步未离,照顾他仿佛习已为常,开方子煎药喂药,母子俩对此都有条不紊。 晏驰一碗药刚下肚,便又已撑床坐起:“你们你可看到了?!这就是林氏的奸计! “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我刚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就赶巧听到了?她分明是就是故意在晚宴上让母亲心里不舒服,好挑起她的情绪! “她有这样的心机城府,怎会可能有真心待咱们?可我就是说烂了嘴你们还不信!” 沈夫人望着他:“你消停会儿吧,人家真的是来找猫的。” “猫是她养的!我屋里的小厮也全是她的人给传走的,还要不要更明显一点?!” 晏驰说着又咳嗽起来,脸上又起了病态的红晕。 晏弘连忙坐在床沿给他抚背,说道:“你说的也太玄乎了些,她哪里就神通广大到还能算准母亲会来找你,还知道你们私下里还说这些? “再说了,天亮可就要诰封了,她真要有这心思,为何不在沧州时起就下手?难不成她还有十足的把握她今夜定能成事不成? “要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先别乱了阵脚,先看看情况再下定论。” “还能有什么别的情况?就是他们干的!”晏驰执意认为。 沈夫人看向晏弘:“你这话又怎么说?” 晏弘沉吟:“您看,事情的起因是猫失踪,林氏四处寻猫,撞破了你们。你们说话的时候下人们被支走,林氏到来。 “如果下人是林氏支走的,那么她岂不是摆明了证据让我们去抓他把柄? “我虽然不了解她,不敢肯定他对我们没有提防之心,但想来父亲能如此欣赏她,也不会是这等没脑子的人。 “再者,你看下人们是母亲到来,你们已经在说话的时候被支走的,林氏到来,听到之后便去寻了父亲,她既然听到了你们所说的那样的话,会去寻父亲自然是情理之中。 “父亲着人送她出府,可见是不愿意草率认定这件事,也正因为如此,先前他才会问及母亲那些话。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咱们被林氏恨上了,而驰哥儿又把林氏当成了谋害他的凶手,我们两厢彼此就撕破脸成为了真的敌人。 “仔细想想,也怪耐人寻味的。” 沈夫人背脊不由挺直,神色也凝重起来。 晏驰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迟疑,但紧接着又露出狠色:“我才不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手伸到靖王府来呢?定然是林氏! “咱们与他们本来的立场就该是水火不容的!她怎么可能会放着正妃之位让母亲来坐?!你们别自以为是地替她开脱了!” 晏弘目光转冷,斥他道:“你还有脸说?事情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若不是你存着这心思百般挑拨生事,如何会引来这等变故! “你还不知错,捅下篓子还死不悔改,在沈家好的没学着,内宅里那些勾心斗角倒是学了个通透!倒看你拖着个病体自身都难保,又要如何去与人争斗!” 晏驰道:“可我不过只是言语几句,并未动手,她林氏却使出这等奸计来害我! “小厮们方才都亲眼看到窗外的樟脑草了,这王府里可只有她养猫,这樟脑草不是她放的是谁放的? “这是实证,大哥如何还替她说起话来!” “人贵有信你知道吗?当初在蜀中咱们是接受了条件才决定过来的! “大家一人占一份也没什么不公平,难得天下太平了,父亲又荣禄在身,我等终于不必再处处克制过活,从此只管放心履职奔着前程去即可,你非得生出这些事来!” 说完他又看向沈夫人,锁眉道:“母亲也别怪儿子说话难听,当初我若知道你们私下还有打算,倒是宁愿听从胡季莲的建议去泸州做同知,也好过随你们过来的。 “我小时候常听你说,晏家往上数代都没出过孬种,我们兄弟也不许做孬种。 “我晏弘没靠谁求谁如今也考了个举子功名,难不成我不争这个世子爵位将来就没了活路? “母亲这眼界,未免也太低了!” 沈夫人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好抿紧唇看向了旁侧。 晏驰正要替她辩护,门外小厮道:“王爷来了。” 众人噤声,抬头望外,只见靖王大步跨门进来,目光直直落在了他们身上。 第039章 你也有罪! 晏驰纵然不曾在乎这个父亲,但此刻也不如先前般理直气壮。 “衡哥儿母子若有你十成之一的狭隘,你们都不会有今日这么好过! “她退居侧妃之位让你们当正室,但你们连衡哥儿的爵位也要图谋!更不惜将他们性命都夺走! “她今日涉险,命悬一线,全是因你心术不正之故!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以我晏崇瑛儿子的身份指控她!” 晏驰自幼多病,被沈夫人当眼珠子一般护着,性子也格外外露些,这次跟靖王见了面,靖王又极力地善待他们,因而从没见过他发怒,更未曾想过他还会冲他发怒!哪里还敢接话,瞬间靠在枕上,不再吭声。 沈夫人站了起来。 晏弘怔然望着靖王,说道:“父亲方才说林夫人命悬一线,不知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在出城的路上被人图谋性命!若非衡哥儿去的及时,她眼下已成了尸首一具!” 靖王怒瞪着晏驰,忿然回道。 沈夫人身形摇晃,脸色变得煞白! 晏弘脸色也倏然惊变,晏驰心下正不服气,闻言道:“怎会那么巧?她出城就被人谋杀?还救下她的刚好就是晏衡?别不是他们俩商量好的苦肉计吧!” “啪!——” 话音刚落,靖王一巴掌已落到了他脸上! 行武多年的男人力道可想而知,晏驰冷不丁被扇滚在地下,在沈夫人尖叫声里连打了几个滚才停下来! “我竟不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我晏家没有你这种唯恐自家不乱的孽子!素日我处处疼你想着你是念着你体弱多病,但绝不可能纵着你无法无天! “你如此擅长挑拨离间,别说今日已经造成恶果,就是不成,但凡我知道我也断容不得你!” 靖王怒斥着,大步上前拽起他胳膊来又要往他脸上扇。 沈夫人抢上前道:“你干什么!” 靖王扬手将她甩开,又且怒指她:“你还有脸来劝阻?知你当年因为我受苦,昨儿衡哥儿母亲跟我说你们心存不轨我才会问她要证据,就是生怕误会了你们! “我是打心底里想做到好好待你们,不让你们受委屈,但不表示我能容许你把孩子养废了还来图谋你们份外之物! “如果不是他揣着那些肮脏心思,如果不是你纵容他往邪路上走,他如何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衡哥儿母亲出事,不管你们有没有插手,你都有逃不掉的责任!” 说罢,那一巴掌仍是落到晏驰脸上去了。 血从他鼻孔里钻出来,蚯蚓似的往下漫延。 他喃喃道:“我要走!我要走!我知道我不如你亲手带大的,你哪里把我当成过亲骨肉,接我们过来压根就是为了成全你的脸面!” “你住嘴!你给我住嘴!”沈夫人哭起来,爬过去将他揽在怀里。 晏驰两眼发直,呆呆地望着屋顶,口里潺潺地往外吐血,靖王青筋暴起,眼仁猩红,犹在怒目瞪视他。 晏弘含泪跪下:“父亲息怒!驰哥儿年少不懂事,倚仗身体不好性子刁钻了些,是该管治! “母亲疼爱弟弟,待每个人都友善有加,并不曾视林夫人为敌!这次不过是初初到府触景生情,才多说了几句。 “儿子身为长子未能及时发现并制止,现愿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责罚! “也愿意亲自去追回林夫人,当面向她认错赔罪!” “认错?!她方才若遭了不测,命都丧了,你要到哪里去认错!” 靖王怒而一掌拍在桌角上,那新打就的一张梨木案,便应声崩了个角! …… 李南风知道林夫人是什么意思,她虽然只是个无功无禄的小丫头,但却胜在爹娘背景强。 别说李存睿是皇帝甚为倚重的太师了,就说李夫人这位未来的宜乡郡主,在京的皇亲除去兰郡王和丈夫也立下功劳的两位公主,余下的就只有李夫人。 这宫城门下,抬出李家的名头,怎么着也得有人出来搭理。 而林夫人的身份也不同,此刻也快天亮了,只要她能有机会把宫门叩开,要蒙皇帝召见应该是问题不大。 林夫人出府遭遇危险,按理说第一个该知会的应是靖王,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夫妻之情也没有一日之间就断得如此利索的地步。 林夫人如此,就只能是王府发生过什么。 她没遇过这种事,不免思虑后患,再看晏衡那边,马车已被控制,而林夫人的丫鬟英枝被押在地下。当下也察觉出来,林夫人身边有内贼。 而能把她丫鬟都策反的人,除非熟悉的,还能有什么人呢?沈氏虽是前不久才出现,但不表示在这之前他们就不能行动…… 算了,她也乐得帮她一把! 无非是回去领个罚而已,便扭头喊护卫回府,让他找李挚拿手令去叩宫门,他们这里同时也进城。 晏衡对林夫人的决定自然不反对! 如果说先前他还对沈家母子抱着些侥幸心理,凭沈氏先前对晏驰的态度认为她也许手脚还算干净,到方才全程目睹过车厢内的景况后,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英枝老家在碑县,离蜀中不过几十里路,靖王府开立至今不过三四个月,英枝在立府之后进来,而据林夫人的说法,他们俩在京城落脚之后就立刻着人去蜀中接过沈氏,从时间上说,英枝早就属于被他们收买好的人完全可以实现! 再者,前世里林夫人死了,获益的不全都是沈氏母子吗?! 他凭着怒火在心里给此事定了性,但心底里按理说应该紧接着升起的仇恨却并没有如期而至。 沈氏母子翻不了身了,他也不可能会让他们翻身了,但证据来得这么轻松,是否又透着点异样? “三爷!” 马行至城中,阿蛮便也驾着马飞奔走来。 晏衡勒了马,阿蛮抹着汗道:“小的奉命派人盯着晏弘,晏弘一直与府里几位小爷喝酒,直到晏驰出事他才起身去往安雎堂,期中无异常之处。但是晏驰那边出事了!” 晏衡倏然凝眉。 “是被猫所伤!”阿蛮喘气道,“自爷离开安雎堂后,雪狐突然直扑窗檐,把晏驰给吓了一跳,发了病。猫扑人是真的,发病也是真的,后来便有人从窗台外边发现了樟脑草!” 第040章 臣妾有冤 樟脑草为猫所吸食,会令之作出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这种情况下猫扑人也不奇怪。 但晏衡先前在安雎堂窥伺那么久,也未见除去林夫人以外的人去过那里,这樟脑草首先就绝不会是林夫人放的。 而除她之外,还有谁有理由做这种事?是晏驰因林夫人房里有猫,因而故意陷害?! 想到这里他倏然看向英枝,又道:“查出来是谁不曾?” 阿蛮面色有点焦急:“初大人找来药房的人仔细核过了,竟是夫人之前采办的那一批当中的!小的暗中窥完全部经过,瞧着他们也不像是弄假的……倘若是假的,那他们做戏做的也太真了!” 晏衡目光阴寒,抓住马缰的手下意识收紧。 英枝背后一定还有人,但这么明显的栽赃手法,纵然晏驰恶毒如斯,恨不能立刻把他们母子逼上绝路,也不见得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再者,这樟脑草来自林夫人房里,就算英枝早被他们收买,他们又是否当真能在初初进京的当天夜里就起了这杀心呢? “爷,这事怎么办?” 阿蛮在马下唤他。 他看了眼英枝,再看向行去前方的车马,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李南风与林夫人都下来了,李家的护卫在场,看模样是已经回府把手令取了回来。 晏衡纵马追上前:“母亲真想好了,要见皇上?” “自然是真的。是非黑白,总得有个了断!你拿着手令去叩宫门,我随后便到。” 说完她转向李南风,跟她施礼:“多谢姑娘仗义相助,这个人情我会记着,来日定当相报!” 李南风扶住她:“夫人不必如此,南风生受不起。眼下天色不早,今日还要朝会,您快去吧,也免得误了时辰!” 林夫人点头,也不罗嗦了,拉上晏衡便回了马车。 晏衡深深看了眼李南风,再扫过她身后的护卫们,也上了马。 疏夏目送他们走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晏衡对林夫人的决定没再发表什么意见,到了这份上,便是不进宫,势必也得当面锣对面鼓地理出个是非黑白。 直行到了承天门下,早有值守的亲军卫将领认出王府的马车而率兵迎过来。 晏衡呈交了太师府的手令,将领不免惊疑地看了眼他,但随后仍是拱手让其稍候,自行进内去层层通报。 这天下乍定之期,功臣总是受人敬仰自然难免,更何况亲军卫的将领里不乏有从战地出身的老将,与靖王也很熟络。 将领进宫时已交四更,未久就该是百官上朝之时,皇帝正好已经起来,听说了事由,竟未说二话,即着了跟前太监掌灯来迎。 乾清宫内稍站半刻,皇帝便出现了,昔年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宁王如今伟岸依旧,面容虽染了风霜也仍然不失俊美,一身耀眼金龙袍,立时将满殿的锦绣都衬得没了颜色。 看到林夫人,他一贯轻拧的眉头便愕然顿了一顿:“你这是……” 皇帝与靖王及李存睿三人日常十分亲近,自然对长年呆在跟前的林夫人也十分熟络。 可眼前的她鬓发凌乱,虽然看得出来进宫之前着意修整过,也仍然与素日整洁精致的靖王夫人形象十分不符! 林夫人提裙跪至地下,磕头行了个伏地礼:“臣妾有冤,恳求皇上给臣妾作主!” …… 安雎堂里,靖王怒意依旧笼罩在上方长久未散。 晏驰血已经止住了。沈夫人揽着他,仍在啜泣。 晏弘跪地伏身,长久未曾起来。 最后是门外脚步声打破了这番宁静,初霁飞步跨进来,急急唤了声“王爷”,看到满屋狼藉他立时怔了怔,但随后就走到靖王身边说道:“王爷,夫人进宫面圣去了!” 靖王倏然侧身,屏息半刻道:“进宫面圣?!” “正是!”初霁向前一步,“进宫面圣,自然是告状啊王爷!” 地下三人闻言均抬起头来,晏弘道:“林夫人被父亲送出府,结果途中遭遇谋杀,定然是怪上父亲了!不管怎么说,父亲此刻都宜从速赶过去才是!是非黑白也好弄个明白!” “王爷!” 话正说到这里,又有王府典史跑着进了屋来:“乾清宫来人了,在前头候着王爷呢!” 靖王当下抬步,疾速跨出了门。 沈夫人怔住,与晏弘晏驰面面相觑。 晏弘上前搀扶晏驰,一面又着人去寻大夫来。 晏驰负气推他,断断续续说:“大哥压根不是我们一伙的,先前帮着林氏母子来斥责我们也罢了,如今还把父亲往林氏那边推!林氏恨上父亲岂不是好事?他们不和,才有咱们的活路!” “看来你是真没被打怕!”晏弘怒道,“林氏在途中遇险,险些丧了命,倘若真出了事,凶手是谁?! “你不过只是被猫扑了而已,而她是实打实的被谋杀!两件事孰轻孰重?父亲虽是把她送出府去,但不表示他会容人欺负她! “方才那两巴掌你还看不出来吗?得亏是咱们没下黑手,但凡是昨夜伸了一个指头,你方才便已经死在他手下! “还怪我不该催促他去寻林氏?眼下他们俩闹掰,于我们才是真的难堪!我们便是清白也会变成不清白! “你还得庆幸父亲是个明理的人,才没至于糊涂到一来认定我们就是凶手! “都什么地步了你还敢在此口吐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晏驰被斥骂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次就连沈夫人也不打算饶他了:“林氏若要使这苦肉计,断不会傻到直接进宫!闹到这样鱼死网破的下场,她是根本没打算回来了! “眼下分明是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不学着你哥哥,把心思放在如何被人利用了之上,只想着眼前这点得失,你这么些年的书也是白读了!” 第041章 您下旨吧! 晏驰咬着下唇,横竖不再吭声。 晏弘看着沈夫人:“衡哥儿母亲若不回来,就算他们不往外说,世人也定然会认定是我们动了手脚。 “就算不考虑靖王府在朝中的影响。只说我们自己,一来冤枉,有口莫辩,二来就是留在了王府也不光彩。 “——他们已经把我们给恨上了,留下来也没意思,我是主张离开的。但是走之前,总得把事情说清楚,不能我们稀里糊涂地走了。您说呢?” 沈夫人撑着额,叹气道:“这要怎么说?到了这地步,说了她也未必信!况且,我们能走哪里去?难不成还回沈家?” 晏弘沉吟,说道:“不回沈家,咱们安身的钱总还是有的,这个等回头再议。 “先说衡哥儿母亲那边…… “她不是进宫了么?不如我们也进宫去,索性就当着皇上的面,一五一十说出来,倒要看这幕后凶手究竟是谁!” 沈夫人攥着帕子深思。 她不过是个凡夫俗女,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昨夜里会去寻晏驰也着实是因为回到故地看到物是人非,心下感触去寻他唠几句罢了。 晏驰的话的确让她心动过,可说到动手杀他们,哪里至于。 若早知道会牵出这么多事来,她自然是会及时掐止他念头的,可惜就是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是因他们而起这点没有错,她也确实该做点什么了。 她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有这番主见,我又有什么问题? “就按你说的办。你去安排吧,我换身衣服,咱们也进宫求见去。” …… 乾清宫的太监便是来传靖王入宫的。晏弘刚至前院,就正碰上靖王登马欲要进宫。 他抢前几步拦住马说明来意,又跟太监深作揖求他通融。 太监皮笑肉不笑,推说作不了主。 晏弘提袍跪于马前,靖王才沉脸允了,这里迅速穿戴好的沈夫人便立时登上马车,一道往乾清宫来。 此时天边已有晨曦,文武百官们已经陆续在赴朝的路上。 在等待靖王到来的过程里,晏衡坐在凳子上,望着心灰意冷的林夫人,开始有了足够的时间沉思。 有人利用林夫人所购樟脑草嫁祸她,如果沈氏与晏驰作案条件不足,那会是什么人呢?英枝背后是沈家吗? 看起来沈家确实有理由。 可是沈家前世也没从沈夫人这边捞到多少好处,晏弘晏驰对沈家似乎都观感平平。 晏弘看起来会好些,但晏驰压根不在乎,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沈余原先还想嫁进晏家,沈氏没肯,晏弘死后,沈栖云有一次着人来托晏驰帮忙跟靖王递话,晏驰竟把来人腿都给打折了。 沈家以一个没落世族身份,想在权势滔天的靖王府施行这样的手段,还是得掂量掂量吧? 除沈家之外,似乎就只剩晏弘了…… “禀奏皇上,王爷到了,沈夫人与晏家大公子也来了,恳求面见皇上。” 正想到这里,太监进来了,始终皱着眉头在等待的皇帝,眉头皱得更明显了点:“宣。” 靖王先进殿,一眼看到坐在旁侧的林夫人与晏衡。 皇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借着端茶润嗓子,把沉着的脸别开了。 君威之下,靖王气势也无形短了三分。他先往上行了个大礼,而后来到林夫人跟前:“小莺……” 林夫人冷笑:“我跟王爷很熟吗?” “小莺——” “皇上!”林夫人越过他走到御案前,“臣妾叩请皇上即刻下旨,判我与晏崇瑛自此之后一刀两断,您怎么还不下旨呢?!” “我不接旨!”靖王怒道,“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怎么惩罚都可以,要想离开王府,除非我死了!” “想我留下,除非你杀了晏驰给我报仇!” “倘若凶手是他,我立马亲手拍死他给你报仇!” “那你这意思想杀我的不是他们?”林夫人咬牙冷笑,“你看看你,事实证据都摆在眼前,你还要为他们开脱! “我说沈氏母子容不下我和衡哥儿你不信,我离府是你下的命令,半路上我就差点被人杀死还要伪装成自尽,这世上还有比你们更狠毒的吗?!” “你讲点道理好吗?”靖王急道,“驰哥儿也遭了暗算,这分明就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先把事情弄明白了再来骂我成不成!” “驰哥儿遭暗算?”一直斜乜着眼看着他们俩吵嘴的皇帝听到这里,忽然插话,“什么意思?” 靖王便把晏驰如何被猫扑,来去事由皆说了出来。 “驰哥儿窗外发现的樟脑草确定跟衡哥儿母亲采办的是一批?”皇帝倏然凝目。 “千真万确!” “皇上!”林夫人亦未料到这层,当下激愤说道:“是他们栽赃我!” “行了,朕心里有数。” 皇帝凝眉,兀自想了会儿,忽然看向靖王:“不是说弘哥儿和他母亲也来了?” 靖王俯身:“就在殿外,未得传召,不敢擅闯。” “传吧。” 晏弘与沈夫人由太监领进来,拜见过后,皇帝也让赐坐。 沈夫人未起,伏地道:“臣妾教子无方,得知小儿心有邪念时未曾及时制止,以至于酿成大祸。事情是因我而起,臣妾不敢诿过。但臣妾与小儿并未插手谋杀之事,还望明查!” “此事回头再说。”皇帝又看向晏衡,“下手的那个丫鬟呢?” 晏衡起身:“在门外。”说完冲殿外的阿蛮挥手,随后阿蛮便把英枝给押了进来。 英枝往前一扑,栽倒在晏衡脚底下。 皇帝望着押送的侍卫:“方才林夫人所说与事实可有出入?” 侍卫伏地:“回皇上,无任何出入!” 皇帝背抵着椅背,垂眸望了英枝半晌,侧首看向晏衡:“你是怎么想的?” 晏衡静立半晌,才缓声说道:“回皇上,这刁婢的老家在郫县。” “郫县?”皇帝笑了下,“这么说来与蜀中隔得挺近。” 沈夫人与晏弘俱都抬头。 第042章 瞧不上朕 晏衡颌首,接着道:“英枝的老家在郫县,而沈家在蜀中蛰居多年,沈氏与晏弘晏驰也在蜀中多年。 “郫县至蜀中不足百里,沈家是早在去年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件,知道要进京这么一回事。 “在这时间里,沈氏母子看起来完全有时间也有便利买通英枝,在王府里设下埋伏。 “家母前往沧州之时英枝也曾跟随在侧,从这点上说,她也有足够多的机会与沈氏母子接触。 “而昨夜里,雪狐突然失踪,家母寻找到安雎堂时发现院中一个下人也没有,这才致使她有机会亲耳听到沈氏母子密谋着如何铲除我与母亲。关键是,英枝一直没有露面。 “事情到这里,已经充满了巧合,英枝固然是内贼,但她若无人接应,也绝对无法把安雎堂的人驱散干净。 “再之后,雪狐出现在安睢堂窗下,而府里侍卫在原地发现了能导致行动失控的樟脑草。与此同时,英枝上了家母的马车,在马车里冲家母下了手。如此看起来,沈夫人以及我的两位哥哥,的确是有重大嫌疑。” 沈夫人震惊,晏弘则紧抿双唇直视于他。 皇帝看过来:“弘哥儿呢?” 晏弘施礼道:“回皇上,丫鬟是林夫人的人,这么说起来,又更应该是他们故意商量好的来倒把一耙才是,莫说我们根本没见过婢女,便是见过,就凭彼此都来自川蜀,显然也不能证明我们收买了她。 “再者,安雎堂的下人消失,有多人证明是应林夫人身边丫鬟的传唤而离开。我等便是早有买通英枝的条件,也没道理有把握昨夜就能一举成功。” 皇帝道:“听起来都有点道理。” 他垂目看着下方,又凝眉道:“既然各执一言,那就听听她怎么说。” 晏弘就等这句话了,目光立即转向英枝:“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到底是谁指使你!” 英枝颤唇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大爷怎地对我如此凶狠?这一切难道不是大爷你指使我的吗?!” 这话立刻像道惊雷一样炸响了整个大殿! 沈夫人像被针刺了一样弹起来:“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夫人看这个就知道了!” 英枝自怀里抽出两张纸。 沈夫人一把接过来展开,看清之后脸色又变得煞白,身子一晃,又跌回了地上! 晏衡将纸自她手里抽过来,看看也凝了眉头。 这两张纸不是寻常纸,是如真包换银票,且还是整五百两的银票! 他看向旁侧的晏弘,晏弘额上有了汗珠,而他那头的靖王则已经青筋暴突了。 “是蜀中福瑞钱庄的银票!”林夫人看到了,随后又沉默下来,看向沈氏母子,只是那眼里的探究已多过怒意。 晏衡把银票给了太监,太监转呈给皇帝,皇帝看完,瞅向英枝:“银票是晏弘给的?” 英枝趴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地说:“奴婢没有胡说!奴婢刚进王府的时候,家中哥哥忽然找上我,说是蜀中那边有人要在王府找个可靠的川蜀人办点事,给了三十两银子。 “奴婢从未见过这么大笔钱,而且只让我留在林夫人身边当差,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便答应了。 “前几日在沧州,沈夫人他们到来的当天夜里,又有人来寻我,让我撺掇林夫人与靖王起争执,我不敢,没答应。 “但在前日夜里,那人又来了,还给了这张银票,问我想不想要?有这么多的银子,我不光可以置宅添地,还可以不必再为奴,自然心动。 “那人说若我能按他说的做,不但这五百两是我的,还能给我更多。我,我打小饥一顿饱一顿,撑不住这诱惑,便听从了。” “原来是晏弘指使你的。”皇帝摸着下巴,漫声道。 “奴婢该死!” “你这是血口喷人!” 沈夫人怒冲上来,揪住她衣襟,睚眦欲裂道:“你说是驰哥儿还有两分靠谱,你说弘哥儿,他怎么可能!他怎么会! “你这是要逼死他,也是要逼死我!你知道栽赃给驰哥儿没用,因为驰哥儿是个将死的人,所以你冲着我弘哥儿来!你是要绝我的后!你怎么就这么恶毒!” 说完她又转向林夫人:“这是你指使的吗?是你吗?!你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这么两个,一个还拖着病体朝不保夕! “即便是驰哥儿做错了,你也何必如此赶尽杀绝!我没有害你,弘哥儿没有害你,我求求你,你放我们一马,成吗?!” 看着歇斯底里的沈夫人,林夫人也懵然了。“不是你,也不是我!我没有指使她! “她想杀我,刚才是侍卫们全都亲眼看见的!难道我还有必要下这么大本钱来诬陷你们吗?!” 沈夫人哭倒在地上。 晏衡望着这一幕,眉头已经愈皱愈紧。 晏弘上前将沈夫人扶起来,接而跪地:“臣万死也不敢谋害人命,求皇上明察!” “事到如今,大爷推脱得了干系吗?那银票是你亲手给我的,你还说事办了,我总归是你的人!如今你见我没成,便不肯认了吗?”英枝冷笑着瞅向他,人虽狼狈,分寸倒没见有乱。 晏弘两颊胀红,一个素日大方豪气的青年,此刻竟窘到只剩下磕头的份了! “臣恳求皇上明断!晏弘虽则不才,却也自小奉晏家祖训不敢忘,知晓礼义廉耻! “倘若臣与此婢有过哪怕一次接触,甚至是哪怕说过一句话,有过丁点不轨之心,便让我行出这宫城便遭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好死!” 他这毒誓发出来,晏衡更是郁闷了。 前世晏弘作为摆在那里,倘若晏弘真无野心与害人之心,那前世他的作为又算什么?他处处针对他又为何故? 但英枝这么一指证,导致成沈夫人眼下的崩溃,反倒显得怪异了。 难道,沈氏母子真是被冤枉的? “你一个婢女,在朕跟前以‘我’自称倒挺利索。”皇帝漫声道。 他凉凉睃了英枝半晌,忽然扬唇:“若不是打心眼里恨着朕坐了这个位置,看来你大约也没这么快露馅。” 晏衡倏然抬头,靖王眼里也蓦然闪过一丝灼光。 皇帝示意靖王:“搜搜她嘴里!” 043章 吾皇英明 晏衡皱了下眉头。 他前世跟随皇帝时日长久,知道这确实是位仁厚又睿智的君主,在接连排除完各种嫌疑之后,英枝的来历开始有了不可言说的走向,这层他和晏弘都有察觉——这从方才晏弘与他辩驳时的冷静就可看出来,但单凭英枝几个“我”字就能将她的来历扯上君王位置,未免也有些不可思议。 一般人面见天颜都会不知所措,如英枝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更不能以常理论之,到了此处她是定无活路的,又岂还会在乎什么称呼不称呼? 皇帝责怪她,很正常,但他摸她来历的语气却几乎是肯定的,皇帝的理由又是什么? 难道除了沈氏母子仨与沈家之外,就没有别的人眼红嫉妒晏家的荣华了? “唔——” 正思忖间,英枝已经被靖王捏住下颌,一面挣扎,一面眼内顿时射出毒光。 靖王微微扬眉,手下用力,先前指控晏弘时分毫没露怯态的英枝此刻脸色剧变,却极力地挣扎起来! 但靖王手掌一翻一转,没费什么功夫便就熟练地从她舌底抠出颗绿豆大小的药丸! “……这是毒药!” 林夫人看到药丸,即刻辨认了出来!她惊道:“你居然还藏了毒药?!” 口藏毒药这种手段往往杀手刺客才具备,哪家的内宅丫鬟还会使这手?! 晏衡迅速地看向皇帝,皇帝这时已自御案后起身,快步走到靖王面前把药拈在指尖,而后冷眼睐向英枝:“原本朕还只是诈一诈你,这下倒有了真凭实据了!这是打算栽赃完晏弘之后再来栽赃朕一把?让朕被臣子们忌惮着要卸磨杀驴?!” 英枝怒瞪了他一眼:“这天下江山是周室的!你们高家受周皇恩沐多年,如今你高衍竟敢窃国,我不算计你们,又算计谁?!” 靖王沉下脸,揪住她头发将她脸往后仰:“死到临头还敢口吐狂言!” 晏衡饶是早有准备,此刻也按不住震惊,他面向皇帝:“晏衡斗胆,敢问皇上何以会看出来?” “那是因为前阵子洛阳刚好出了些动乱,而朕也正好收到了一些消息!”皇帝寒脸望向英枝。 晏衡听到洛阳二字,立时便看向靖王!前阵子靖王所忙碌的岂不正是洛阳军情?! “原本一开始朕也以为是你们几个相互不消停,但方才听说晏驰也遭了暗算,才察觉了不对,然后就想到了这个。” 皇帝自怀里取出封信递给靖王,“那时候也没肯定,但衡哥儿说到她是郫县人,这就有意思了!” 说到这里皇帝冷笑,“哪里有成心算计却处处露出破绽来,生怕别人怀疑不到对方头上来的人? “若这厮慌慌张张不经事也倒罢了,可她从头至尾这模样并未慌乱,再又到了朕面前还要舍命拉上晏弘一把,这明摆着的谎话,衡哥儿都不信,朕又岂会相信?!” 晏衡听到这里,不觉俯首。 他委实是在英枝一开始指控晏弘就觉得不对头了,没想到这也让皇帝看了出来。 不过英枝会是前周的余孽,这层他还真没有想到,新朝初立,会有前朝乱党作乱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前世里后期朝堂虽然也有余孽作乱,却并未闹到明面上。 最关键的是,当年这个时期,他压根就没有听说过前周还有余孽闹出什么风浪,京外偶有捉到乱党的传闻,也都只是传闻而已。 皇帝既然收到了密信,前世必然也知道有这回事的,他又不曾瞒着靖王,那就说明靖王也该知道有乱党作乱,然而,他们当年究竟有没有查出来林夫人的死因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厮是前朝余孽?……那她如何还敢进宫?”沈夫人才从晏弘被冤枉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一时还未能听明白。 一直神色凝重在倾听的晏弘看向她,深深吸了口气道:“她先是栽赃衡哥儿母亲谋害晏驰,接而又意图谋害她,伪造她自尽现场。儿子要是猜得没错,昨夜里父亲若不发话送走衡哥儿母亲,被下手的便很可能是驰哥儿。 “晏驰若死了,母亲想想,你首先会怀疑凶手是谁?” 沈夫人攥着手心看向林夫人,怔然无语。 纵然她如今知道事有隐情,但凭心而论,倘若晏驰遭受性命之危,那种情况下她首先怀疑的不是林氏又是谁呢? 林夫人也心惊:“我们都没防着这个……” “你们当然不会防。因为你们之间的冲突是明摆着的,你们都提防着戒备着对方,敌人从旁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捏着那毒药踱步,“不过她倒也没那么大本事,算准昨夜一定有机会能取你们其中一方性命。但晏驰的心思摆在那里,总不乏会有机会得手。 “巧的是,昨夜你们俩不但是真把话说出口了,衡哥儿母亲也刚好有心窥听,这样若还不再推波助澜一把,都对不起她在王府潜伏这么久。” 沈夫人面上有些赧然。 林夫人也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眼晏衡,攥了攥手绢。 沉默良久的晏衡与她道:“刁婢里外行事,为的是挑拨王府内宅。但可惜她今夜杀人未遂,真相迟早披露,她自知落到我手上已无活路,于是她一路之上明明有的是机会吞毒也未这么做,就是为着留到宫中来栽赃皇上一把!”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摆手:“无须避讳,往下说。” 晏衡颌首,再望着晏弘往下说:“你我两方看上去皆有冤屈,自然只会怀疑对方是凶手。可当查出来都不是的时候,她再往皇上面前一死,看上去便像是被灭了口。 “而在这宫中能灭口的,一般会想到谁呢?” 一殿人除去英枝,立时都沉默起来。 史上不乏新帝登基忌惮功臣的先例,倘若英枝一路未死,偏就死在了乾清宫,可不皇帝就成了最有嫌疑的那一个? 那么之后不管靖王往不往下查,与皇帝之间都不会有信任可言了…… 第044章 还能过么? “所以不止是你们上了当,若不是因为你们把话都说明白了,朕多半也要上她的当。”皇帝负手看向他们,“现在至少该明白,有时候心里有话直接说出来,也算是避祸手段之一了?” 晏家一府皆躬了身子,又皆对着地下满眼喷火的英枝咬起牙来。 “他们算得天衣无缝,听见衡哥儿母亲要寻短见便顺势而为,打算真让她‘寻短见’,昨夜里若得了手,留下的衡哥儿必然会为母报仇。靖王府从此家无宁日。 “这样一来,正值盛年,还能为国效力多年的父亲从此就得被家事缠身,更有无数破绽暴露出来为人所利用。 “换言之,冲着大宁朝堂来的,冲着坑朕来的,除去前周遗党,还能有谁呢?” 沈夫人羞愧不已,道:“是臣妾愚昧,请皇上降罪。” “知道就好。”皇帝摆手让带了英枝下去,而后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崇瑛当年另娶,是朕乐见其成,不是他成心为之。 “你们不知道男人征战时的艰苦,没有家人,妻儿都死了,孤家寡人地,都不知道该为谁而奋斗。他那几年打仗,是真的舍了命在打,抱着死在战场的心态在打。 “也正因为不要命,常常挂彩,这才与衡哥儿母亲有了更多的接触。那种情况下,结合在一起不算对不住你们。 “若没有衡哥儿与母亲成为他的牵挂,他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更别说你们如今还能见上他,还能享受他拼命为你们搏来的荣光。 “他也许不够完美,但一个终年忙着杀敌的男人,他也不擅在内宅之间游刃有余,你也不能指望他能一下子变得多完美。 “你与晏驰对他的怨恨,不是不能有,但是在大局面前,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也该有所考量。你可以骂他,怪他,甚至是苛责他,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心思动到衡哥儿他们头上来,这算什么?这算是拎不清! “衡哥儿母亲能做到把自己碗里的还分一半给你们,你们却还嫌不够,想把她的碗都抢过来,岂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端起茶盅,睨着他们道:“也不是朕偏心衡哥儿他们,今日若他们有这样的歹念,朕也不会饶他们。” 沈夫人跪下来:“但凭皇上发落!” 晏弘也跪地磕头:“晏弘谨遵圣训!” 皇帝望着他:“你身为长子长兄,是缺了些先见,但终究你心思端正,方才被诬蔑了还能心平气和地理论,也是个能担事的。 “朕就不罚你了,望你日后好生担起长兄之责,不要辱没了你晏家的门风,也不要糟踏了你父亲在战场上流过的那些血汗。” 晏弘伏地叩首。 “你们先在殿外等着吧。”皇帝道,“衡哥儿母子与崇瑛留下。” 晏衡望着沈夫人与晏弘出去,才收回目光。 事情走到这步,自然是要决断王府内宅的将来了。 晏衡对去留已经不是那么执着。林夫人愿意留,那他就留,她若不留,他就走,没什么大不了。 前世林夫人死因已经大白天下,从这个层面说,他的目的达到了,母亲救回来了,危机也解除了。此后这正妃之位要不要也不重要了。 沈氏母子既然没有染指林夫人性命,那么他也无谓在他们身上费什么心机。 至于前世究竟靖王对林夫人的死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又是否查出来林夫人是因何而死,他已经不想再挖掘了。 人性原本就是复杂的,他亲眼看到了他的父亲并没有负他的母亲,也没有偏心那兄弟俩,更没有搅和其中,这就够了。 也许他们夫妻有争执,也许父亲不是个体贴男人,但是,什么样的男人能算绝对值得托付的人呢? 就是他自己,还在前世里把他妻子给弄得没了生路呢…… 从这点上说,他也许得承认李南风说的,晏家男人在对待女人上,还真的都不咋地。 “说完他们,就到你了。”皇帝的声音将晏衡的心思召唤了回来。他目视着林夫人,“你跟崇瑛十四年夫妻,你相信他吗?” 林夫人抿唇望着地下,不说话。 “明明你听到的是沈氏与晏驰在针对你,你出了事,一进宫就嚷着要和离,难道是因为你发现你男人也想杀你吗?”皇帝面上无怒无喜,看不出来什么态度。 林夫人有些犯窘。她虽然恼着丈夫,但要真说怀疑他会杀她,那倒还是不至于的。“当时那种情况,臣妾自然首先怀疑的会是他们,那母子仨都是他晏崇瑛的,不和离,臣妾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那如今呢?如今真相大白,还能往下过么?” 林夫人咬唇不语。 靖王看着发急,跟皇帝道:“当然往下过,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喜欢耍小性儿。” “我不是耍小性儿。”林夫人道,“矛盾不解决,日后的纷争也少不了!” 皇帝道:“这话有道理。” “我会另外安置弘哥儿他们,以后就咱们仨过日子!”靖王说。 林夫人道:“你这是想让人指我脊梁骨么?” “那你究竟让我怎么做?”靖王着了急。 林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被仇恨和愤怒逼到不能清醒的份上,如今想来,沈氏跟晏驰谈话时的态度也并没有多么有恨意,晏驰是坏,但晏弘瞧着还是个端正的,他一个病秧子,没有母亲和哥哥撑着,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但如今都闹成这样了,就算她能接受,沈氏又能否不介意?能否再保持过去相安无事的心情与她共处? 她心里都没有底。 可若是真和离…… “衡哥儿和你父亲先出去,朕跟你母亲说两句。” 晏衡颌首。 皇帝等他们走了,才与林夫人道:“和离的话,轻松自在,也不错,朕也能准你。不过你得想好,和离的话先不说你不会有诰封,眼下世情如此,没有男人当家,一个妇道人家要支撑门户还是不那么容易,尤其当你的丈夫也在京师。 “你若是说可以离开京师过活——衡哥儿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就能成家立业,这次崇瑛于沧州来信极力推荐让他入营,说他如何沉稳。况且昨夜他也让朕也见识了。 “你要带着他走,他这辈子要爬上来,大约得费百倍工夫。 “总之没他老子这层身份,他前途命运必然大受影响。朕虽然能极力提拨他,也看重他,可也断不可能再有机会让他成为我朝第二个累世传承的异姓王。 “朕可以说,到时候就算随便一个勋贵子弟,日后走的路都要比他轻松得多。” 第045章 人非圣贤 林夫人怔怔望着地下,不知能说什么。 独撑门户她不怕,没有诰封她也不怕,唯独是影响到晏衡,让她狠不下这颗心来。 为人父母,谁不愿自己的孩子一生顺畅?晏衡明明可以过得比任何人都自在都潇洒,如今却又要成为一切靠自己的白丁,而他命运如何,又都全系于她一念之间,这太残忍了! 最终她长长地沉了一口气,说道:“那也得看看沈氏他们那边怎么想。” 皇帝道:“崇瑛不是说了送他们走么?” 林夫人摇摇头:“就是真送,他们又能去哪里?沈家?他们也不会愿意回去吧?若不去沈家,又送到哪儿呢?老宅?倒是可以,可晏弘晏驰还没议婚,怎么送?” 难道他们成家,身为父亲能不掌事吗? 尤其晏弘,他将来入朝为官,来日都得见面,送不送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真要送出府,皇上能答应么?” 她朝上首看过来。 皇帝抻身道:“能说出这番话,也说明朕没看错人。” 林夫人垂首不语。 皇帝敛色:“朕还没有审这个英枝,但傻子也看得出来,她不是主谋,她的背后定然还有人。 “崇瑛还要为国效力,尤其一路走来国中武将折损了很多,靖王府作为朝堂股肱之一,不能再出事。 “朕当然也希望你们能和和睦睦安安静静,但是,如果沈氏母子安置在外,这就明摆着让人知道王府内宅不和。 “朝中这么多人,可不是个个都高风亮节,到时敌人再暗中推波助澜一番,挑起臣子之间斗争,便又要生起不少枝节来。 “你向来明理顾大局,不会不明白这个理儿。” 林夫人静坐良久,说道:“明白。总之皇上就是让臣妾继续呆在王府当贤妻良母呗。” “你就当是一心为公,这次放他一马。”皇帝扬唇。“放心,‘靖王妃’之位还是你的,爵位也还是衡哥儿的,权都在手上,日后该不安的不再是你们,而是旁人。总之回去好好过日子,记住,只有家国安宁了,才配谈盛世。” 林夫人怔忡:“您要让臣妾当王妃?” “沈氏终究差了点眼界。”皇帝凝眉,“这位子,还是你来坐好些。” …… 晏家人都候在殿门下,最不安的算是靖王。 晏衡余光瞧见了,却作没瞧见。不管他内心怎么想,在当前事件上,他的态度都必须与母亲一致。 好在没多久,太监便来传他们回殿。 皇帝还是那副样子稳居于龙椅上:“事情也算是水落石出。眼下文武百官就在外头候着,都等着今日恩封诰命。 “原本正妃之位崇瑛请奏诰封沈子卿,但你虽未参与谋杀林氏,终究祸根在你与晏驰处,朕不另外责罚你。 “林小莺嫁进晏家也是明媒正娶,这么多年悉心对待丈夫,又用心栽培儿子,对晏家贡献颇大,加之心性宽仁,委实当得起这靖王妃的身份。 “朕深思熟虑,改封林氏为靖王妃,沈氏为侧妃。世子仍传给晏衡。 “回去之后你们怎么处理矛盾,朕就不管了。 “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此事始料未及,沈氏虽被利用也不必气馁,晏弘更不必因此妄自菲薄。日后端正态度,和平共处,同谋效力朝廷,不负祖辈盛名才是正经。” 晏衡看向林夫人。虽说他猜到林夫人会扛不住而留下,但皇帝改封她为正妃,这也还是成为了意外之喜。 “臣妾谢皇上恩典!”母子俩当即叩头谢恩。 听到这个结果的沈夫人轻吐了一口气,不但没有失落之色,反倒释然了许多,仿佛去掉了一段愁肠也似。 她也与晏弘伏地行礼:“臣妾知错,日后定当好生自省,严加管束劣子,不负皇恩浩荡!” 皇帝点头,目光凉凉自懵懂中的靖王脸上滑过,而后起身:“百官们也等久了,回去准备准备,进宫领旨吧!” …… 这一夜于王府而言何其漫长,但于满朝文武而言,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顶多就是个欢喜团聚的日子。 晨曦下的午门内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百官,往常这时差不多已经散朝出来的人们不知宫中发生何事,正窃窃私语作着各种猜测。 李存睿自然不会想到他女儿还跟这事儿拉扯上了一竿子,听说皇帝在接见靖王一家,还跟李挚交换了个眼神。 靖王府趁夜进宫所为何事虽没有漏出半个字来,但两位夫人及两边子嗣都进宫了,必然跟这笔烂账相干。 李挚因为李南风找他要过手令,倒是心知肚明,刚才出来的时候没敢去打听,这会子也不知道那死丫头到底回去了没有…… 也不免心思恍惚,岿然而立不曾随波逐流的模样显得格外出挑,因而前边传来“上朝”的声音时,他如弹弓一般弹出个两步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诰封大典如期举行。 辰正圣旨下来,数十位三品以上的官眷皆上朝领了封赏。 今日风光最盛当数最上方的林夫人与李夫人。 这两位皆属当朝正一品夫人,贵为官眷之首,风光荣耀自不必说。 男人们都在旁侧观礼,李存睿看了几眼之后就隐约发现,盛装且荣耀著身的李夫人眼下看上去似乎不怎么在状态…… 靖王此刻目光也留连在林夫人身上,与李存睿的疑惑不同的是他心里正烦恼。 身份归属虽尘埃落定,但他怎么跟林夫人跨过昨夜这道坎还是个问题。毕竟他并不想被林夫人冷眼一辈子。 “这谁又招她了?……明明昨儿蓝姐儿也睡得早啊?” 旁边人的嘀咕扰乱了他心绪。他扭头瞅了眼,原来是李存睿。 李存睿也瞅到他了,这位太师一颗八卦之心便暂且压住了对夫人神色间的疑惑,捅了捅他胳膊:“咋回事儿?听说一大早就闹到了宫里?” 靖王凝望着人群之中的林夫人,半日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能为什么?多妻之祸呗!” 李存睿闻言,瞅了一脸忧伤的他半日,笑道:“该!” 靖王睨他。 “睨什么?”李存睿道,又冷哼起来:“别忘了下晌咱们还有个茶局!” 靖王想起来了,说道:“改日。” 今儿他哪里有那心情?也没那工夫,他府里还一大摊子烂事呢! “改日也不是不成。”李存睿抻了抻身子骨,看着走下阶梯来的李夫人,偏头凑近他:“把你们家衡哥儿送过来让我女儿打一顿,打开心了,回头你乐意几时来见我都成。” 靖王闻言,当下瞪了眼:“下晌就下晌!” 第046章 跟她很熟? 靖王觉得李存睿这家伙太贼,居然拿衡哥儿来激他。可他明知道是激他,又怎么能做到不受激? 别说这事还有得扯皮,只说林夫人眼下明显心里还有怨怼,他也不可能傻到这个时候还把衡哥儿推出去受罪,这不是招恨嘛! 总之话不投机半句多,瞪完他两眼靖王也就下去接林夫人上了车舆。 林夫人目不斜视,让晏衡扶着登舆了。 靖王讪讪地跟在后头,进了府,又跟到曦日堂,除去下人,无人跟他搭话,他自寻了几句跟林夫人说了,也得不到回应。 自觉没意思,看看四面,最后跟候在外头的初霁道:“收拾收拾,让王妃搬到正院去。” 初霁刚领命,屋里林夫人就道:“我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靖王被唬住,初霁同情地看了眼他,使眼色劝他离开了。 晏衡在廊下瞧见,等他们走出门也到了林夫人房中。 打量了四下几眼,他道:“母亲接下来该挑几个合用的丫鬟了,回头我指几个人给您,你挑着用。” 父母争执他不好插手,但亡羊补牢他则是必须的,英枝既被揪出,那接下来该办的便是清查王府所有人底细,把所有漏洞都给补上。 林夫人没反对。 既是一波三折地又走到了这个位份上,往后她也只能朝好的方向看,把这份差事给做好。 府里自然是该查漏补缺,防患未然。 想到这里她问:“英枝怎么处置的?” “皇上下旨关进大理寺天牢了,让父亲负责严审。暂且没让外头人知道。” 林夫人点点头,能明白这就是她也得往外把严口风的意思了。 晏衡觑她道:“皇上那边,对沈氏他们没有什么说法?” 皇帝改封林夫人为靖王妃,虽然可称喜事,但却也有失稳当,彼此都属明媒正娶,彼此都对晏家有功劳,虽有高低,可若之前那样的安排各自占一也是可以的。 但如今正妃世子都在他们这边,沈氏他们什么也没有,如此岂非也容易招祸? 就算是他们收了心,别人可说不准。好比沈家就是冲着借王府东风来的,沈氏母子地位一落千丈,他们能甘心? “当然不是。”林夫人道,“这么‘不公平’,明眼人都瞧不过,就是皇上不说,我也不会轻易从命。 “皇上会照之前答应给我的那般,也赐沈氏侧妃诰命,享朝俸。 “除去咱们身份是正位,他们身为晏家妻室子弟,该有的也会有的,也不会比当年晏家宗妇差到哪去。” 侧妃原是没有诰封的,地位处于正妃与侍妾之间,但晏家情况不同,早前商议时,靖王就给退让了的林夫人争取了命妇身份——总不至于真让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躲在阴暗角落里? 如今两人位置又调换了,自然原该属于她的那份尊重也要给沈夫人。 想想这事情转折,她又不由道:“如此也好,大家各自为安,此后就关门过日子。” 晏衡是不担心他们兄弟跟他斗的,前世就已经是手下败将,这一世自不可能让他们翻了天。 只是他这一世求的是父母安在,一生顺畅,如果这层身份能让他们心里平衡,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再说了,眼下这会儿赶尽杀绝也不现实。 “母亲是怎么怀疑英枝的?”他忽然又想到这层。 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唯独有件事他不能理解。她明显是在登车时就疑心上了英枝,原因又是什么呢? “不是你提醒我的?”林夫人扭头望着他。 “我?”晏衡凝眉。 “是啊!”林夫人说着,起身打开妆奁匣子,从中摸出来一张纸条:“昨日我们回京路上,你不是就在我披风里头塞了这张纸?” 晏衡站起来,目光在纸条停留片刻,抬头道:“这不是我放的。” “不是?”林夫人诧异起来。 晏衡摇头。他这几日小心翼翼不去触动他们几个,也不曾多嘴一言半语,就是为了看看她前世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 倘若他只是以保住她性命为目的,那岂非避开那一夜就行了? 再不济,也可设个计策让靖王听到晏驰是什么心态回的京城,他怎么会去写纸条提醒她呢? “这么一说也对,你也写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字。可若不是你,又会是谁呢?”林夫人疑惑地说。 晏衡顿了下。低头看纸。能预见她危险,且一手字还写的看得过去的,除了他,大概就……只能是昨夜里跑到城门外来的李南风了吧? 该不会是她? “对了,昨夜李姑娘帮了咱们大忙,也不知回去落苛责不曾?”林夫人正说到这里。 晏衡清了下嗓子,把纸条折揣起来:“母亲跟李南风很熟了么?” “怎么会?”林夫人道,“李夫人还按着上回你俩打架的事没提呢,我就是想跟她熟,不也没机会?” “那她为何会来帮你?” “你怎知她是来帮我的?”林夫人讶异,“无缘无故她为何特意帮我?她难道不是正好路过?” 晏衡望着她,对这番话倒也服气。 李南风确实没理由帮她,可前世里程家是间接借了沈夫人或者说王府的光起来的,程家没起来,程淑也没办法接近她,然后挖她的墙角! 当年延平侯府的入赘郎君与人程家姑奶奶偷腥的事可是让李南风散播得人尽皆知,这婆娘治奸夫**的那股子狠劲,可是也很舍得了本的! 因为这层,她儿子女儿也撇下她不亲近了,这离前世才几天?她能忘得了这奇耻大辱才怪! 他闷声想了下,坦然了:“无妨。既然提醒咱们的,就算是个祸害总归也属良心发现。” “你怎么说话的?”林夫人不满他这措辞。“跟李家那事儿还没完呢,往后你就是正经靖王世子,行事说话放稳重点。” 虽说昨夜多亏了他,那样的机智沉稳完全配得上这个身份,可在她眼里,他还真就是个孩子。 “回头我去李家拜访拜访,看有没有机会谢谢李姑娘。不管怎么说,这次也要多谢她。” 林夫人最后道。 晏衡拿着她的纨扇把玩,未置可否。 第047章 宝贝疙瘩 李存睿得到靖王能赴约的确切消息,即与他分了道。 不过昨夜晏家这事值得追究,谨慎起见,他打发安先生先去查探,而后再伴着李夫人入宫谒见。 当今皇帝生父生母皆已过世,祖母太皇太后年近耄耋,倒还耳聪目明,皇帝将之接进宫里奉养。 此外就只有个照顾太子多年的荣嫔。 荣嫔不是太子的生母,原本只是负责太子起居的侍女。 太子的生母没人见过,包括身为高家女婿的李存睿,都只知道皇帝年少冒犯了官家而后在外浪荡,到起兵时身边就多了个奶娃。 太子幼时由皇帝同在军中的弟弟弟媳带着,十岁时他身边乳母过世,高家便送了荣嫔前来侍奉,一晃也是六七年过去,皇帝感念她的劳苦,也就赐了她嫔位。 李夫人去往后宫,李存睿则往乾清宫来。 太子高昀有温厚笑容,在殿门下抬袖行礼:“太师来了。” 李存睿见到他也不由自主面露温和神色,还礼道:“殿下也在。” 皇帝坐在御案后,眉头微蹙,正在垂头批阅着什么。 等太监搬了座给李存睿,便说道:“昨夜出了点事,虽然事发在晏家,但你们家也该留个心眼儿。” 说罢他递了本折子过来,“这是昨夜里太监作的笔录,你先看看。” 李存睿拿在手里,才看了两眼眉心便跳起来。等到看完,那神色再不复先前轻松。 也忽然能理解靖王早上何以会那副神情了:“前周皇室多数都已在案,下落不明的只有郑王杨悌一府的部分人。杨悌虽非皇室直属,但却曾手掌兵权,他还是有些实力的。” 郑王府设在洛阳,当年义军打到洛阳时王府已人去楼空,攻占燕京之后,自然不可能等到所有余党全部清除再行立国,如今既有余孽生祸,自然该腾出手来防患乃至出击。 “人押在天牢里,朕已经着祟瑛负责严审,洛阳那边也已经去了密旨,要求增加暗哨关卡。你近来也忙,身子也不如崇瑛硬朗,只要当心些,别步晏家后尘就行了。” 皇帝说完推了杯茶给他。 自己端起杯子,忽然又眼神古怪地睃了他一眼:“对了,你家那宝贝疙瘩呢?” 李存睿抬眼,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端坐的太子,警惕道:“皇上是说蓝姐儿?” “瞅什么瞅?朕今儿不跟你说儿女亲事!”皇帝眼神示意太子出去。 太子饶是再端方,听到儿女亲事四字也忍不住两脸胀红。当下如蒙大赦,匆匆告退了。 没了旁人,君臣之间就放松多了。 李存睿有些不好意思,咳嗽道:“您问她做什么?” 李太师这辈子也就两个儿女。李挚是他看着长到懂事才离开的,女儿却不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已经一岁了。 那日她扶着凳子在庭院里学走路,张着小肉爪儿来摸他的乱胡茬儿,在那之前他想象过无数次她的模样,都没有那一刻来得真实温熨贴。 那个小小人儿,像世间最温暖最美好的精灵,那小手伸到他脸上那瞬间,他整个人立时哭成一塌糊涂。 从此他的心变得更柔软,那个小小人儿总让他相信一定会有乱世终结迎来盛世的一天,即便不在身边,他也竭力地宠她。 而这丫头也格外亲他,这些年虽然只能偶尔才能见上一面,一面也不过三五十日,但她回回见到他都会腻着他不肯松手。 每每他离家之前,她又总是抱着他的大腿哭着不能收场,害他回回眼眶也没有干爽过。 由于他把自己家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再加文采一渲染,自此每个人都知道他李存睿有个绝世的宝贝千金。 皇帝“有幸”见过两回后,也没耐住动了心思,开始三不五时跟他刺探两家结亲的事儿。 李存睿都还没曾好好跟女儿相处,哪里舍得?少不得回回寻理由跟他周旋,可不方才听他一问起李南风,就警惕起来。 “你知道昨夜里崇瑛媳妇儿是凭谁的面子进宫的么?”皇帝眉头挑挑,斜眼啜着茶睨他。 李存睿顿了下:“恕臣愚昧。”实在是猜不到。 皇帝哼哼,慢吞吞把茶啜完了,才撑肘在案上,冲他道:“你们家蓝姐儿,昨夜里在城门外,刚好撞见崇瑛媳妇儿遇害。” 李存睿:“……” …… 出乾清宫时太监告知李夫人还在寿康宫,李存睿也顾不上等她了,抹着汗就乘轿回府来! 他可算是知道夫人如何连今日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见几个笑容了,合着是闺女昨夜又闯了大祸! 不光是闯了大祸,且还直接让夫人给撞见了! 李存睿太了解妻子了,他简直想象不到接下来女儿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 李存睿心惊胆战的当口,李南风已经被锁在房间里。 事实证明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 昨夜出府她原本只打算当回说客劝说林夫人回府力争,谁知道竟遇上了这样的凶险,拖延了预计归府的时间。 到府已经四更了,刚好碰上前院里在备轿,是李存睿父子正准备上朝。 她溜着墙根进到后院,本没觉得李夫人那边像有察觉,但谁知道她推开门闪身进了内,李夫人就啪地把火折子给擦着了! 后续不用再多说,要不是还赶着要上朝,李南风觉得李夫人能把她皮给一层层剥下来当灯罩! 即便如此,临行之前也没见得让她好过,不光是门被锁了,她也已经饿了两顿,昨夜至今她粒米未尽,但还需要把《金刚经》及《女训》《女诫》各抄五十遍! 再怎么样都好,她眼下才十一岁,还只是个能随时被李夫人捏死的主儿,除了认命别无它法。 好在纵然不能出门,消息倒还是有人传送,就比如,林夫人被诰封为靖王妃,晏衡被封世子的消息。 虽然林夫人成为王妃这是个好结果,但还是让人有些意外,沈夫人若是凶手,就该连侧妃之位都没了,可若不是她干的,又为何从正妃成了侧妃? 第048章 这姑太太 但话说回来,晏衡也能直接被封世子还是让她感到意外。 按照昨夜的事态,林夫人是被晏衡救了,按理说前世也该是如此,晏衡把林夫人救下了,整件事有惊无险。 但前世事后怎么也没透出半点风声来? 而昨夜里晏衡既然有那样的机智与身手,为何还需要跟晏弘晏驰斗成那样? 关键是,那家伙如何能有这么厉害? 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一时之间又捕捉不出来。 “姑娘呢?” 门外忽然传来说话声,接着门开了,李挚走了进来。 李夫人下了严令,只要梧桐送饭送茶,其余紧得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李南风看看门外左右,守门的人后脑勺冲着这边,从背影看都很紧张,猜出来他是使了手段,便道:“你不是上朝吗?怎么就回来了?” “还上朝呢!说说昨晚怎么回事儿是正经!” 李挚黑着一张脸,肖似李存睿的一双眼正突突地往外撂刀子。 李南风盘腿坐好,重新提起笔:“我就不信你没问谭峻。” 李挚把笔抽出来:“我要听你说!” 李南风看在他也被卷进来的份上,只好一五一十全跟他说了。“你先别冲我来劲,咱俩一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要是你,就先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或许还有条生路。” “你以为父亲不知道?” 李挚睨她,说完坐下来,把带来的纸包打开,从中撕开条烤鸡腿慢吞吞吃起来。 李南风忍不住皱眉:“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拿着鸡在我这被禁食的人跟前吃,这心肠是不是也忒毒了点儿?” 李挚换了个姿势,冷笑道:“母亲八成已经知道前因后果,我给了你手令,连累了我,回头我也逃不掉,我若不趁着还有口气,先把你给气死,回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得,李南风痞不过他。 李挚吃了两口,面上又露出两分惊奇:“那晏衡竟然这么能耐,一人救下了他母亲?林夫人是靖王下令送出府的?可看靖王那模样也不像是个白眼狼,昨夜晏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世子!姑娘!老爷回来了!” 兄妹俩一顿,都嗖地坐了起来。 …… 李存睿回到府里,当下先把谭峻传到了书房。 谭峻哪里敢瞒着?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李存睿坐在椅上听完,那眼神是越听越灰暗。 昨日夫人说女儿如何乖张,他还只当是她夸大其辞,眼下谭峻可是字字句句毫无漏洞,再加上皇帝先前所言,他还能当成她是被冤枉? 可她才十一岁啊,她还是个孩子,她怎么会胁迫护卫半夜出府去插手人家权贵家事呢? 他撑额摸摸脑门,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但他还是觉得应该问问李南风本人,迅速起身又到了她院中。 李挚刚走,李南风在写字。 李存睿在桌子这边坐下来,望着这个从小被他视如明珠但又没多少时间陪伴的闺女:“丫头,你老实告诉爹,你昨晚都干了些啥?” 李南风看了眼窗外:“母亲一定都跟您说了吧?” 李存睿听到这里,心里顿时跟咽了两斤酸菜一样地酸楚起来。 这么说来皇帝和谭峻说的绝无虚言了,他这个当朝太师的宝贝女儿,父母两系皆是世族出身的千金大小姐,她当真半夜出城去插手人家王府家事了,而且还是那么要命的家事! 李夫人在娘家克己复礼,早练就一套她自己的生存准则,平日就严肃衿持,如今又贵为太师夫人以及皇亲,自当更加严格,这么一来闺女还能有好活吗? “丫头啊……” “父亲,我出门却没有提前告知您和母亲,让您和母亲担心了,这是我的错,您就责罚我吧。” 李存睿原本是要训她几句,不想她先认了错,顿时倒不知怎么往下开口了。 李南风又道:“不过女儿出门也做足了准备,带足了人手,而且也没有离城门多远,我也不是没头没脑跑出去。” “那你出去究竟是做什么?”李存睿就不解了。 “您就当我贪玩出去兜风了吧。”李南风不想瞒骗父亲,但是这事儿也没法往细了明说。 李存睿凝眉看着她,半日叹了口气。 丫头要是真顽劣也倒罢了,他少不得骂上几句。关键她也不是,她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不曾撒泼取闹,他又还能说什么? ——罢了,不就是撞上点王府的破事儿么! 就是天大的篓子,也有他给女儿担着,有什么好怪罪的。 再说了,她这不是还帮了衡哥儿母子一把么?衡哥儿母亲都已经当上了靖王妃,可见皇上有了公断,不算是帮着做坏事。 既没做坏事,那便是翻了天也不怕。 李存睿情绪逐渐平复,又越想越觉得委屈了她,当下看了眼外头,说道:“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打发你哥哥去买。” 李南风打量他:“时候不早了,父亲不跟靖王吃茶了?” 李存睿想了下,道:“去。还早,等你填饱肚子再去。”又道:“你想父亲怎么着才解气?” 李南风想到晏家危机已经过去了,晏衡又占了个大便宜,这个时候收拾收拾他实在不过分。 便道:“您能把他带回来让我跟他理论吗?我保证不打死他……”才怪。 …… 王府里有了主次,气氛立时不同了。 晏驰被猫惊着,又被靖王扇了两巴掌,身子撑不住,大夫连守了三个时辰才算把他稳下来。 沈夫人心里又急又气,又是担忧又是悔恨,抹着眼泪在床畔坐到晌午,等看着他醒来,喝了几口粥,又把药吞了才回房。 晏衡那边来传话,示意回头各院里皆要清查换人。 来的人自然称不上多么恭谨,沈夫人没说什么,心里滋味却谁受谁知道。 历朝王府侧妃地位在内宅阶层里与妾有何分别?正侧两字,相隔天远,想她出身正统,如今却要屈居人下过日子,哪里能坦然得起来? 但在乾清宫里听完皇帝训示之后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当这个正妃了。 反过来说,就是让她当,她也当不自在,对这一切,也只能是慢慢接受。 又不免想起晏弘之前说过离开王府的事,如今这境地,倒真不如出府去。 碰巧沈栖云夫妇听说靖王妃易了主,飞快寻到王府来找她了。 因着对哥哥的心思心知肚明,沈夫人并不想跟他们说得太多,懒懒回应了几句就不再说话。 沈栖云妻子卢氏叹道:“这下好了,沈家百年世族,名声在外,如今倒出了个当侍妾的嫡出姑太太,日后家里的姑娘们都不知该如何做人了!” 沈夫人脸上臊热难当,牙根子都咬软,但他们母子仨又受过沈家多年恩惠,又能如何? 只能攥着拳起身送客。 刚走到门下,不想这当口宫里正好来人传旨。 跪下一接,那圣旨竟然是皇帝诰封她正三品侧妃身份的帛书…… 沈夫人眩晕了一下,旁边卢氏与沈栖云脸上则立时就僵住了! 第049章 孤家寡人 “这,这当真?”卢氏连话都说不好了。 “金口玉言,你说当不当真?” 传旨的太监是乾清宫的人,那眼神扫过来,卢氏气势就刹时跌到了地底下。 靖王妃是正一品,正三品低出好几级,但不管低出几级,这都是朝廷下的诰封,是皇帝金口玉言指认的诰命夫人! 虽然身为侧妃也绝不可能拥有与正妃一样的权力与体面,但有了这个,便算是皇帝钦封的王府侧妃,是有资格接受低阶官眷谒见,以及能够被将来儿媳妇公开唤称婆母的! 更甚至,她百年之后也有绝对资格进入晏家祖坟! 这又怎么能跟她之前认为的侍妾身份一样? 更何况正三品的诰命,举朝可也并不多! 这样一来晏弘兄弟即便成了庶子,也不会低微到哪里去了!至少没有人敢明面上拿这个来挑理儿! 沈夫人一时不能自已,当下连磕了几个头,起身时已经眼泪盈眶。 旁边卢氏在双唇连翕了好几下,深悔方才嘴快,最终才在沈栖云拉扯下跪了下来,伏地拜了拜:“恭贺姑太太!” 沈夫人捧着圣旨,再看向他们,方才的窘迫又浮现在脑海,她轻轻一哂:“你不必跪我,我不过是个妾,给你们沈家抹黑了。” 沈栖云是前朝的举人,战乱耽误没能在科举上再进一步,到了这一朝,朝廷也不能认他的官身,因而面见官眷是得下跪的。 听到这话夫妻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不知如何下台,最终改唤了一声“沈夫人”才勉强圆了这个场起身。 太监来时晏家男子都去了祠堂,今日宗妇已定,自然该上告祖宗。 晏弘回来闻讯到了昭华堂,沈栖云夫妇已经走了,沈夫人正对着桌上圣旨出神。 “恭喜母亲!”晏弘行礼。 沈夫人放下圣旨,凝目望着他:“原本我是打算走的,你一个好好的嫡长子,连累你如今反成了庶长子,心里有几分对不住你。 “可如今这一来,我是连走也是不能走了,我没有想到皇上这样……” “皇上这样,多是因为之前也许诺过林夫人。”晏弘坐下来,凝视着圣旨字迹,“皇权在握,抬举一两个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由此咱们更应该看清,王妃这些年应该确是对立朝有过许多贡献的,不然皇上也不会如此恩待她。 “有这层摆在这里,就更显得驰哥儿之前的想法有多么冲动,而我们更该自省了。 “至于嫡庶,到了父亲这样的身份地位,子弟们嫡庶出身哪里还有那么要紧? “除了当朝少数的几户,如李家这般,一般人家哪里敢拿咱们的出身说事儿? “尤其咱们家还兄弟不多,仅那么三个,定然是都会被照拂到的。咱们可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 沈夫人点头:“我原本还觉心酸,如今有了这份尊重,倒是突然之间什么意气也没有了。 “我也想通了,什么侧妃不侧妃,都这把年纪了,也不图什么生儿育女了,跟你父亲分开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才见面那会儿他都已经跟我说过不可能再有闺闱之缘,便是当了正妃,又能如何? “他能惦记着你们俩,我就满足了。我与他本来从小就是玩伴,是你祖母认定了这门婚事我们才成的夫妻,若无这层,与他也就只是个熟识罢了。 “索性往后就是搭伙过日子,打开门是一家人,关上门,彼此就是邻居! “他是曾经对不住我,若无你们,我才不会再搭理他。关键是顾着你们——话虽如此,但咱们日后吃他的喝他的,蹭蹭他的荣华富贵,沾沾他的光,想来也是好事!” 说到末尾,她也忍不住扬了唇。 晏弘深深沉气,也欣慰道:“正是这个理。” …… 都说世态炎凉,当真不假。 沈夫人这边诰封下来,下人们又都换了脸色。 晏衡冷眼瞧着,暗中也觉好笑,沈氏母子今日所受的冷遇,也是他昔年所受。奴才们是最会见风使舵的,才没有几个人会管你是不是被不公正对待。 既然说到下人,——曦日堂的下人虽不说个个都有问题,但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总归是要清理掉的。 午歇起来他着阿蛮取来花名册,先把他结合前世确认不会有问题的人挑出来,余下人全部画了圈,然后送到林夫人手里,供她陆续买人替换。 林夫人虽然半信半疑,但看他笃定的样子,想着他将来也是要当家作主的,便就索性放手听他的,总之不行她再换掉就好了。 各房里的人自然也换了,除去靖王身边的人是他自己挑的,沈氏母子仨身边有他们自己的人,其余都是去年买进来的,换掉都不可惜。 晏衡顺便也把自己房里人换成了日后追随他的那一批,包括昨夜里听命他行事那几个。 ——那几个就算原本还算是冒险在帮他,到了今日看到这结果,自然也都死心塌地了,前世里跟随他去拦李南风马车侍卫的杜海陈曜,就先成了他的左右手。 当然这些办下来也得有些时日,如今不过是起个头而已。 靖王在林夫人处碰了壁,又想去寻沈夫人再阐明一下他的态度,不想沈夫人接过圣旨后就称病歇了。 他虽然与沈夫人育过两个儿子,但这个妻子他已经十多年没有相处过,不可能还有昔年的亲昵,既然歇了,那顿时连院门也觉得不方便再迈,悻悻回了房。 初霁进来道:“侧妃已经受封,日后两厢如何共处?” 余事皆安,也终于谈到了这份上。 靖王只觉头大如斗。 若真是纳的妾,规矩礼法摆在那儿,倒啥事都不用操心。 关键这却是两个明媒正娶的,惹不起。 林夫人那儿已经不搭理他了,沈夫人的诰封也下了来,也能明正言顺给他脸色看了,他都不知道他上辈子欠了谁,小心翼翼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结果到头来他们个个都求仁得仁,风光得不得了,反倒他成了孤家寡人。